日子就像这春季雨天的湖面,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一个事完了,紧接着还有下一个。
从寺里回到陈国公府的这几日,裴月明表面温柔缓和依旧,实际提心吊胆得很,一个坏脾气.皇子可不好演绎,尤其她手头上还没有剧本。
不过要来的始终会来,避也避不过,下午她在榻上小小假寐了一下,朦胧间觉得有些摇晃,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换了位置。
黄褐色的香木板厢,小巧玲珑的多宝阁,她正斜靠在短榻上以手支额,身侧是个小炕几,上面有一对很眼熟的麒麟状黄玉手把件。
玉把件搁下了,她手里现正拿着一条织金马鞭。
她这是身处一个行进间的大马车厢中。
一抬眼,太监正跪坐在短榻一侧的地毯上,听见动静她抬头,二人四目相对。
“现在是去哪里?”半晌,她小小声问。
她懊恼又头疼,怎么大白天过来了呢?要知道前面三次都是入夜,所以她刻意晚睡了。谁知白日打个盹,竟然又来了。这原来不局限于昼夜吗?
这骤不及防的,裴月明完全没有准备,边想着她以后在不睡午觉了,又赶紧询问太监。她紧张,这是去哪要干什么事?
太监迅速回神:“咱家王鉴,殿下晨正出宫,这是刚跑马回来。”
难怪裴月明觉得有些热,她忙问:“那我现在是回去休息就行了吗?”
“是。”
马上要到下车换辇的凌霄门了,太监语速很急:“车马不得入凌霄门,内辇不得出内朝,所以到了凌霄门后,需穿过宫巷走数百丈至大福殿后登辇。”
“殿下一贯爱抄近路从九华亭至御花园西北角,在木槿园乘轿辇返回重华宫。稍后会有两个小太监在前头引路,你跟着走就行。”
皇子出行历来前呼后拥,不过萧迟多爱自己率先而行,这还是前几日特地调整的,目的就是怕裴月明不认识路。
裴月明这才稍稍放心,不待她再问,外头车夫“吁”一声,车厢顿了顿停下。外面细碎的动静,随侍的小太监开始摆脚凳撩帘子。
王鉴跪伏替裴月明整理衣摆靴子,嘴皮子飞快蠕动:“殿下不爱人搀扶,你无需惊慌,跟着引路太监上了辇回重华宫即可。”
裴月明忙点头,王鉴想想,之前几次裴月明表现都可以的,若非殿下出宫前提及,他都没有生什么疑心,想想心放下了些。
车帘子已被小太监撩起了,来不及再说什么,王鉴作搀扶状,裴月明回忆萧迟言行,伸手一拂,自己站了起来,大步往外。
下了车,守门禁军跪下齐声见礼,裴月明咽了咽唾沫,学着萧迟语气不耐烦道:“起罢。”
然后过去了。
果然有两个小太监走在前头,穿过宫门,没有走长街,而是一绕进了宫巷,左穿右插。
裴月明目不斜视走着,趁转弯侧头看了王鉴一眼,王鉴微微点头,表示尚可。
两人都松了口气,御花园就在前头,等过去一上辇,回重华宫就没事。
但谁知天算不如人算,就这么最后一点路程,硬杀出一个程咬金。
裴月明率人自外往内,对方乌泱泱一群信步往外,两边都抄捷径,一过御花园侧门,就这么迎面撞上了。
“萧迟?”
迎面而来,被太监宫人簇拥在中间的也是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白皙清秀,比萧迟略矮二寸上下,头戴二龙争珠紫金冠,身着杏黄五爪金龙四龙纹常服,腰悬白玉佩,脚踏云头锦履。
一个照面,不用问,这位就是萧迟嫡长兄,中宫所出的皇帝长子,当朝皇太子萧遇。
哦,就是几日前才被萧迟殴打过的那位皇太子,打得还挺狠的,这狠说的是打脸。真打脸。萧遇左颊至嘴角还有一大块淤青,该是用脂粉遮掩过,不怎么明显了,但认真看还是能看得出来。
萧遇也是躲了好些天才敢出门,谁想一出来就碰上萧迟,他登时大怒:“萧迟,殴打长兄,顶撞皇父,你竟还敢出来?!”
!!!
怎么办??!
该给什么反应,能不能给点提示啊!
裴月明大急,斜眼瞥王鉴。王鉴显然也很急,但他不能说话,也不敢露出端倪,飞快给了一个类似“赶紧的”的眼神,然后恭敬垂首肃立。
怎么赶紧啊大哥!
我不知道怎么办啊!!
裴月明急得手心冒汗,萧迟有跋扈之名,传闻暴躁易怒,据闻是个恃宠而骄的主儿,这么一个人,肯定是不能逆来顺受的。
咽了咽唾沫,她露出一个类似不屑的表情,斜着眼角扫了对面的萧遇一眼,手中鞭子挥了挥,虚空“啪啪”两声锐响,余光见对面有几个小太监缩了缩。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走人。
做多错多,说多错多,她干脆走人。萧迟这么拽,都直接殴打太子了,甩个脸子很正常吧?
寂了一瞬,萧遇勃然大怒:“萧迟,你目中可有君臣纲纪?啊?!”
怒喝声自身后而来,裴月明头皮发麻,走得更快。
身后王鉴等人呼啦啦跟了上来。
走出一段,太子怒声渐听不见了,王鉴吩咐赶紧把轿辇抬来,裴月明连忙爬上去。
妈呀吓死她了,心脏还怦怦狂跳,就这么一会儿,她刺激得肾上腺素狂涌,等一路疾行回来重华宫,手足都还有些发软。
重华宫是萧迟寝宫,留守前殿的太监宫人齐齐跪迎,王鉴撩帘要搀扶,“殿下。”
裴月明打起精神,挥开王鉴自己下辇,待进了殿,她挥退宫人,连忙看王鉴。
“怎么样?对不对?”她十分紧张小小声问。
王鉴不予评价,没说好是不好,神色也不透半点端倪。因常年伺候宫中,他表情管理十分到位,裴月明盯了半晌愣是看不出丁点信息。
只能往好的方向猜度,应该没有太糟糕吧?否则他该早跳起来了。
裴月明忐忑得很,也不知几时就回去了,她赶紧直奔内殿的小书房,写信陈情。
绞尽脑汁,拿出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态度,将之前一幕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这是提防王鉴告黑状。而后小心翼翼说,事发突然,她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若有什么稍欠缺的,请他大爷大人有大量,宽恕则个。
如此这般,用蝇头小楷写了满满一页纸,折叠小了揣在怀里。
用了晚膳,天擦黑她就要睡了,将纸团紧紧捏在手心,双手置于腹前,忐忑躺下。
所以萧迟回来的时候,才酉初刚过。
察觉手心异物,他展开一看,挑了挑眉角,把王鉴叫进来。
于是王鉴就将日间的事情仔仔细细描述了一遍。
和裴月明信中所说一个模样,她倒没有避重就轻。
萧迟勉强算是满意。
他哼了一声,吩咐王鉴:“她下回来了,让她记清楚宫里的事。”
……
没有常识是大弊端,这点裴月明当然知道,只不过她在外面没有得知的渠道罢了。
打听宫闱内事,她又不是活腻歪了。
自那次偶遇皇太子之后,裴月明又过去了几回,短则个把时辰,长则半日。
得益于上次萧迟的勉强满意,这日子好歹算是稍松了一些,王鉴眼神没再犀利得连吃饭都紧迫盯人了。日常三膳两点吃喝随意,只要不出殿门就行。
裴月明哪里肯出门,一朝被蛇咬她恨不得死死猫在殿内,一步都不肯往外迈,吃吃喝喝,平时就听王鉴给她普及宫内情况。
王鉴写一本小册子,然后亲自给她补充说明了一遍。
“皇城共三朝五门,沿御桥过第一道宫墙即外朝,有东西朝堂。后即昭庆含耀二大宫门,穿二门即过第二道宫墙,有中书门下御史台等省馆部院,还有……”
裴月明面前摊开一张新绘的地图,一遍听着王鉴说,一遍对应认真记背。皇城舆图乃头一等机密,等她回去就会焚毁。
总的来说,皇帝的妻妾儿女主要居在内朝东北一半,皇后众妃在中部位置,而皇子皇女在最南的前头,连着上书房。
萧迟的重华宫就在这一片。
看来萧迟深得帝宠果然不假,因为重华宫占地和位置是这片最好的,比起太子的东宫也仅仅是略逊一头。
裴月明腹诽,看吧宠吧,宠出一个霸王来了,连太子都给揍了,据闻还顶撞皇帝,头疼了吧?
说完皇宫布局,接着王鉴就介绍起宫内大小的主子,这是裴月明必须牢牢记住的。
“陛下御极二十二载,龙庚四旬有八,常居紫宸殿;皇后娘娘凤庚四旬有六,母家梁国公府朱氏,居长秋宫中;……”
意思就是皇后姓朱了,裴月明在舆图上找到了长秋宫,点了一点,再认认附近宫殿方便日后确定位置。
“陛下膝下四子,四皇子为靖王独嗣于十年前被陛下收为义子;皇长子名遇,中宫皇后所出,嫡长,陛下登基当年册皇太子,居东宫。”
上叙内容很多都没记在小册子上,全靠王鉴口叙,裴月明竖起耳朵听得极仔细。
“二皇子名逸,永延宫所出,……”
裴月明赶紧看册子,永延宫容妃,母家忠毅侯府申氏,她提笔在永延宫点了点。
至于三皇子,则是萧迟了,出自贵妃段氏。这个王鉴没敢多说。不过段贵妃隆宠将近二十年,如雷贯耳,连客居陈国公府才一年多的裴月明都有所耳闻了。
段贵妃母家是永城伯府,裴月明自己添了一笔。
王鉴说得口干舌燥,灌了一碗茶,才继续说道:“陛下重学,如今诸皇子仍在上书房读书。”
就连最年长已入朝的皇太子也有功课,按时交,只要略得空闲就会回去上课。
裴月明点了点头,又在小册子上记了一笔。
记完之后,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这,三殿下他……”
可她来了这些天,也没见他去上过学啊,她猫在重华宫内,也没人催她。
王鉴瞥了她一眼:“上旬殿下和太子殿下发生争执,又在陛下跟前据理力争,事后,陛下让殿下回宫思过。”
“……”
原来这还是在悔过期间啊?
那他还到处乱跑?赴约跑马,城里城外,而且还不止一回。
这也太嚣张了吧?
裴月明一言难尽,不过不等她说话,王鉴又补充一句。
“至今已有旬余,这几日可能就会有帝召。”
帝召?
裴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