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安然地继续待在鬼杀队的大家身边,更无颜面返回到坚定认为我是一个好人的朋友面前。
我讨厌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我看,我时常为我愚笨的行为感到羞耻。
打出生开始,我便因为自己平庸的天赋无时不刻地陷入不如人的痛苦之中,每每都会因为自己异于常人的那一部分受到诸多嗤笑。
我没办法在东京待了,我无法容忍自己与相熟之人碰面。
我对于众人的口舌视作猛虎,无法想象他们会怎么样对我指指点点。
原本的我得过且过,无论被如何对待也无动于衷,但是一想到自己的伙伴也会如同其他人那样对待我,一如我是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我便堕入愚蠢的恐慌。
我想到了死。
我曾经几度差点结束我这可笑的生命,但因为好心人的搭救,得以再次好好的活在世界上。
我不想香奈惠小姐的努力白费,也想要再活到见到伊织的那一天。
我想拥抱伊织,想要质问她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了我,想要和她一如既往漫步在初夏的街头吹着凉爽的风,一如以往那样。
可是她们会知道吗?香奈惠和伊织亲自救下的人活了下来,又去杀死了许许多多的人。单单想到我的存在可能为她们清廉无暇的名声留下污点,我就良心不安,痛苦得难以自拔。
但是倘若放手叫我直接去死的话。
一想到母亲的亡魂凝视着我,歇斯底里地质疑我为什么顺从她替我安排的生命;还有那个蓝眼睛的幼女不解地看向我,询问我为什么不能解救她,我就更加情愿自己疯掉。
所以我打算离开东京,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好,去大阪,去京都,去四国,还是九州最南端的鹿儿岛。反正就如同以前那样,漫无目的地飘浮在这个尘世,得过且过地生活。
我每个月都会赚很多的钱,但是却从来都留不住它们。
反正像是我这样的人就容易吸引各种各样不好的事。
在仙台市的时候有几个工人在上车时,托付给我一位年迈又带着襁褓中的两个孙儿的阿婆,她的儿子因为这次流感死掉了,只能回水户那边的老家讨生活。
在秋田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几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学生,因为被偷走了钱所以只能跪在街上求路过的好心人给几万元买车票坐车回家。
神崎葵听完以后恨铁不成钢地敲我的脑袋,说为什么会这么容易被欺骗之类的话:“那个老奶奶就算了,后面的那几个明显是套路都被用烂了的骗子!哪有人会连续几次上同一个骗术的当呀?”
我是心甘情愿被骗的,哪怕其中有一个是真正回不了家需要帮助的人,就足以让人心满意足。
小葵很会照顾人,她总是喜欢做很长远很长远的打算。
每当她得知我的慈善事迹看着我的时候,我总觉得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我未来的担忧,譬如说想象总有一日我会拿不稳剑,会有不那么身强力壮的一天,然后就会因为年轻的时候存不下钱,到生病或者年老的情况又没有养家糊口的工作,最后孤苦伶仃地沦落到街头死掉。
所以我的工资一半是拿来挥霍,一半放在小葵那里给我存起来。
虽然我总会想,反正还有不死川,平时的时候我没有白在他那里靠着打赌或者别的方式薅他的存款,像是这种过命的交情,他也不会放着我不管。
但是这回我什么都不要了,现有的一切我都打算抛弃了。
我不要忍在蝴蝶屋给我留的居所,不要炼狱杏寿郎朝着我伸出的双手,也不要宇髄还有须磨雏鹤槙与他们帮我装饰好的家。
倘若让我若无其事地回到产屋敷先生的宅邸,在开会的时候依旧坐在不死川实弥身边,让甘露寺充满欢喜的眼神注视着我,我恐怕夜夜都会从梦里惊醒,仿佛回到了在家中寝食难安的日子,因为辜负了他人期望,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焦虑到肌肤溃烂生疮。
我偏偏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占有他人的偏爱。
我只在荒郊野外人迹罕至的地方行走,然后顺着小溪和河流走。
说起来可笑极了,我害怕别人看到我衣袖上的血污,那是人类的血,是恶心又污秽又能让人立刻辨别出来的味道。
冬天的芦苇丛是枯黄色的,茎干没有丝毫的水分,芦苇花是雪白的颜色,但是并不令人觉得有多少美丽可言,反倒把一人置身于芦苇海的我衬得有些寥落和孤独。
我站在小道上注视着日落远去,又眼睁睁看着月亮升起,脑袋里面乱糟糟的,江边波光粼粼泛着无色的波纹,猛然间卷起一个小浪拍在我脚下的岩石,把岸边的一小断枯木卷起。
我想这东西大概是从上游什么地方被水流冲到这里的,我以前听大人们跟我讲,这些浮木们有时候拢在江边靠水运输,每年捞上来的时候都会从下面发现几具尸体。
那是沉进水里死后又往上飘浮的灵魂,会变成水鬼永远无法超脱。
我不知道真假,因为我本身也没有机会去江边或者海边当个渔民。
“真是潦倒啊。”有人在我身后说话。
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回过头,心里并不因为弄不清什么情况而感到害怕。
说我是有恃无恐也好,说我是自以为是也好,说我眼高于顶也罢,反正鬼也好妖怪也好,这种在普通人眼里避之不及的东西压根不足以引起我半点格外的情绪。
相反我更害怕的是遇到人。
但是这种地方,周围好几公里都不会有什么人家,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闲逛,除了我这样脑袋可能进水的家伙,压根就不能用常理来推断别人。
所以我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没有和这个怪东西缠斗的打算,也没有心平气和去和别人沟通的心情,抚过剑柄的时候与平时不同的手感令人一怔,这才想起来今日带在身边的并不是惯用的那一把日轮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红梅一样的瞳色,海藻那般卷曲的黑发,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让他细长的双眼透露出一种居高临下又肆意的嘲笑。
明明像是产屋敷耀哉那样苍白得仿佛命不久矣的那般病弱美男子,但是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病态的生命力,一种并不茂盛但是十分蓬勃,像是原始森林中遵从本能绞杀它者掠夺养分充实自己的藤本植物,有种由心而发的扭曲与不适。
虽然注意到他的非比寻常,但是我无法抑制自己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挺新潮的,这个男人。
相比我被称作魑魅魍魉之主的老朋友,那个只会穿着和服出现在我面前的古典美人。
这个男人穿着漂亮的风衣,一丝不苟打着领结还有熨烫得非常规整的白衬衫,甚至每一根发丝都拥有着精致的弧度。
在大正这种和洋折中的时期,受到西方思潮影响的人有很多,但是受到本身审美水平的局限,多数人的打扮都是那么的不伦不类。
譬如说能看见和服外面套一件宽大的西服,传统的袴上面却穿着西式的立领黑衫,更有甚者穿着和服带着西洋的帽子,像是这样的打扮简洁又风度翩翩的男性可算是罕见,如果正好又出现在多数长得奇形怪状的鬼物或者妖怪身上,那么就更加可圈可点值得表扬了。
这虽然只是我在摸刀时刻一瞬间的奇思妙想,但是仅仅是这么一段间隙,也足够让我听到这个男人接下来的话语。
他脸上带着轻快从容的笑意,就如同兴趣盎然地俯视一件有趣的事情:“真是凄惨啊,明明有着这般的力量,却还是被弱者逼迫得活不下去……如同丧家之犬一样潦倒。”
真叫人不快,一张口就是尽是些令人不高兴的话,想必这个人平时很不招人喜欢。
“知道你为何会沦落这样滑稽的地步吗?因为你被骗了,你分明是和周围全然不同的生物,却被无聊之人喂足了礼义廉耻之类虚伪的东西,被束缚在无用的规则里。”
他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慢条斯理地对我露出含蓄的微笑:“踟蹰森望月,你好好想一想,这些无聊的美德连他们自己都不曾遵守,却让你抑制本性自掘坟墓,被他们玩弄在鼓掌,陷入愚蠢的癫狂。”
“……我很中意你,踟蹰森望月,我非常中意你。千百年来,我制造了十二个强大的鬼,可是从来没有一个鬼在生前像你这样。”
“我期待你变成鬼以后的表现,或许能让我感受到格外的不同。”
他在我面前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的事情来,其实我对于他的过往毫无兴趣,可惜这个过于自我的男人并没有半点眼力见,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不赖烦。
鬼舞辻无惨。
象征着产屋敷追寻了千百年宿命的男人,竟然奇迹般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本来应该握住我的刀剑,一如四百年前记载的那个剑士那样。
这传承自剑豪新免武藏守藤原玄信的剑术数年来未尝一败,现如今已经望见了我导师的背影,无限接近于究极的境界。
我不会怯战,亦不会堕落二天一流的威名。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即使没有日轮刀,即使已经不是鬼杀队的剑士,我也应该在他说完第一句话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挥出我的剑,而我现在——
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思考他所说的东西。
“道德的本身就是谎言,千百年来但凡我强烈渴望的东西都必然如愿。即使杀死了成千上百的人,上天也没有向我降下任何的天罚……而你无需被迫承担任何道德的桎梏,刨除所有的恐惧和焦虑,变成鬼,随心所欲不受束缚地留在我身边。”
他脸上的志在必得真是惹人讨厌,我惊叹于这家伙远胜于我毫无自知之明的自负,但即使是这样,也不得不羡慕这家伙由心而发的自信。
大自然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自然界亘古不变的道理。
动物们是这么做的,植物们是这么做的,猎豹吃掉老弱病残的羚羊是这么做的,细叶榕绞杀乔木也是这么做的。往往人类也会这么做,可是人类会为自己的行为蒙上纱衣一般的迷雾。
道德的本质就是虚伪。
他们给予我光荣的大义,却被驱使着这份力量满足自身的私欲,我假装着这样的行为确实有其意义,却无时不刻受着自我的谴责。
冰冷的黑暗在我耳边低语,我生来因为自己的无知而被蒙蔽,纵然如今沦落到如此潦倒狼狈的境地——
啊啊,虽然如此,我却不怨恨任何人。
我只觉得无惨很好笑,而我则可笑又可鄙。
踟蹰森望月这一生就只是乏味又没有任何内涵的笑话,写满了整整一页的纸,尚且博不来任何人的一哂。
我不是读书的材料,也不是练剑的材料,我的性格乖僻又无趣,愚昧和肤浅一直围绕着我,打小就昭示了这令人不愉快的命运。
我做不成好人,也做不好坏人。
那么便做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鬼吧,如果它能让我内心得到片刻安宁。
我沉默不语着,可是鬼舞辻无惨却一点也不着急。
只要我的剑并未在第一刻斩向他,在那之后无论我将手里的剑摁得有多紧——
他早已知道,他说服我了。
所以才如此从容不迫,所以才如此悠闲自得。
他的指甲从人类的圆滑变成鬼的尖锐,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地微笑着面对着我。
“那么,你的回复是怎么样的呢,踟蹰森?”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大,映在江里,水中之月泛着鱼鳞一样的湖光。我欣赏不了这样的景色,只是没由头地觉得冬天的冷风刮着脸,竟然格外的疼痛。
我是被眼前这个红梅一样的青年蛊惑了吗?
并没有,不必疑惑,毫无疑问,我是心甘情愿化身为鬼的,反正我这一生就从来没有做过一件真正想做的事。
那一刻我所有的迟疑抛却在脑后,卑身对着鬼舞辻无惨起誓。
“我的答案只有一个,我将向您献上无限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