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西乡奉一固然该死,而我则无论遭到了什么报应都是罪有应得。

从轻而易举地剥夺他人生命的开始,我便已经知道我这颗对于生命的轻慢亵渎之心迟早会遭到报应。

诚然,鬼杀人罪无可赦,那么人杀人就可以获得原谅了吗?

鬼杀队的众人痛恨的并不是吃人的鬼,而是痛恨着毫无理由的失去。

毫无道理,毫无温情,死亡冰冷而无限的拥怀就轻描淡写地带走了他们所爱之人,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却若无其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嬉笑怒骂,肆意剥夺他人的希望成全自己的幸福。

任何人的良心都不允许这样的道理。

我记得一个小女孩,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孩子。天河石一样的蓝色眼睛,雪白的肤色,望向你的神情怯生生的,纤细幼嫩如同雨打芭蕉后的丁香花蕾。

我看见她的时候,即使是她穿着破旧的粗麻布衣裳,如同被扯下所有尾羽的雏鸟,也丝毫不能遮掩她明珠般的容貌。她的父亲正以此觉得奇货可居,才在七个孩子里让她得以安稳地长如此年岁,只不过如今正逢他在赌场里输了钱,才只好拿自己仅剩的女儿作为赔偿。

我听别人说,这孩子的母亲死于频繁生育和过度劳累,其他的孩子不是被这个醉鬼拿去卖钱还债,就是受不了父亲长年累月酗酒后的殴打跑走。

这个年代,只要酒鬼、赌徒这两个属性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那么他还是个人渣的几率几乎可以达到百分之百。出生在这种家庭的孩子极其可怜,或许健康长大以后会走上别的路子,但更多的是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底层人的窠臼。

赌场的打手和我攀谈起来,兴许是看出了我心中的怜悯,轻轻啧了一声:“他自己要这么做有什么办法呢?其实我们这里也很不欢迎这样的客人的,身上榨不出油水还总赖钱。”

这女孩的命运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这句话倘若问出口,那一定可以称得上是脱了裤子放屁的废话。

赌坊总不会是什么资助小孩上学吃饭的慈善机构,幸运一点也许会被有钱人买回去做帮佣,但是凭借这这样的相貌,现如今更可能被卖到花街那样的地方。

于是我低声说:“真可怜啊,她还这么小,又能卖上几个钱呢?”

“总比一点钱都收不回来的好,”赌场老板模样的人转过脸来,煞有介事地对我说,“您不必忧心,小少爷,像是他们那样的人总归是有自己活下去的办法!”

我的身量很高,出门在外为了方便总是穿着男式和服。

虽然经过明治、大正两个时期改革,日本开始倡导肉食,但是仍旧有很多地方吃不起肉。所以现如今男性平均身高一米六的国人之中,足足有着一米七的我并不算突兀。

因为这个时期大多数普通人都不如我,所以即使我的身形并不宽阔,他们也会自然而然地帮我找借口解释,只当我削瘦,并且觉得我皮肤苍白,性格阴郁又长得俊俏罢了。

在赌场老板看蠢蛋的目光下,我最终是发了无用又可笑的善心,替那个赌鬼结清所有的债务。老板不赖烦地挥挥手让人群散开,对着赌鬼指着我告诉他说,从今以后他的债主便是我。

“这种人滑不溜秋的,恐怕还是会跑去来赌。”我回到我所居住的旅店,旅店老板听说完这件事郑重地劝告我,“您可怜由里香的话,还是尽早带着那孩子离开这里吧。虽然那个人现在因为觉得您的身份不一般在您面前唯唯诺诺的,但是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故态复萌地跑过去卖女儿。”

“……说一句不妥当的话啊,甚至还会觉得有人兜底而有恃无恐!”

旅馆老板是一位好人,不过我自己都居无定所,恐怕带上个小孩也不太合适。

我只是朝着他轻轻摇头,再留下一笔钱让他看到那个女孩挨饿的话请救济她食物。

我在旅馆里又住了两周,那个醉鬼每次忍不住去烂赌过后照常替他还清债务,最后连赌场老板都有些看不过眼我的做派,又结清一笔烂账以后,他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向我询问,需不需要一点特殊服务。

“我们可以打断他的腿。”

我说不用,正好自己身上的钱花的一干二净,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城镇。

于是赌场老板又更加不舍地朝着我叹息了一声。

仔细想来,就算是打烂这个赌鬼的腿也不够令人安心,小女孩的邻居们都是有着些许善良的好人,但终究不好将手伸进他人的家务事里。只要这个男人长着一张嘴,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同意别人将由里香卖掉,所以我选择让他失踪。

然后我再看到那个小女孩的时候是在一年多以后,那时候我交了一大群狐朋狗友,身上有了一点余钱就晚上聚在一起没日没夜地喝酒。从这个居酒屋喝到那个小酒馆,又从花街喝到吉原外面的居民楼。

多数是一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做着不体面的工作,但是我并不介意,毕竟我无所事事,只要能够打发清醒的时间就好。

这群家伙真的是很容易嘴硬逞能的家伙,转场的时候压根不听劝告,空腹喝酒然后吐得稀里哗啦。趁着他们吐得昏天地暗,醉到滚成一团,我正好拉开木推门让人上点东西好填肚子,徐娘半老的老板娘应了一声,没过久就来了一个小女孩端着盘子上食物和醒酒茶。

要我说,看见她的时候可真是吓了一跳。

其实我并不是很记得我帮助过的人的相貌,但是这女孩乖巧到令人印象深刻得不得了。

她如今可能生活的不错,没了以前畏畏缩缩的神情,穿着粉色的小纹和服,总算是有了一个年幼女孩该有的模样。

由里香也一眼认出了,惊讶得手抖了一下,茶碗都快从茶盘上掉下来,于是过激一般飞快地把东西搁到桌子上,几个装东西的器皿乒里乓啷地碰在一起,差一点都摔到地上。

于是我先一步说了一句没事,她这才松口气一般地放下心来。

原来在我走以后,由里香的父亲不久后也失踪了,大家都说他终于因为欠了惹不起的人的钱被处理掉扔进了臭水沟里。有着旅店老板照顾着小女孩有些不合适,便拜托自己的表亲——就是现在这家居酒屋的老板娘,让她在店里面帮忙。

老板娘早年失去了丈夫,没有孩子,于是顺理成章地收留由里香作为养女。

虽然因为开在花街附近居民区的位置,居酒屋店里的生意并不算得上是很好,但是老板娘的人很不错,相比起之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可以称得上是天差地别。

我支着手呷了一口温热的茶,由衷地为她的幸运感到高兴。

——由里香虽然并不算因为我的举动而取得了幸福,但是她的确是在我的帮助下遇到了给予她幸福之人。

我这个人的性格虽然孤僻古怪,但是看到他人得到幸福,心里就仿佛自己也得到了同等的幸福那样涌出喜悦之情。

我总是被人欺骗,被满口胡言的赌徒欺骗,被熟练的小偷偷走钱包,我知道自己被骗,也心甘情愿自己被骗。我想欺骗我的人从我这里得到想要的东西后终会满足,于是来者不拒地帮助他人,但有求必应换来的是更多的贪得无厌予取予求。

由香是我帮助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地感到幸福之人。

所以我决心守护由香,尽我所能守护她生活中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来老板娘的店里喝酒,带人来照顾生意,替她赶走撒疯的酒鬼。

我和我并不真心的朋友们一日复一日地饮酒,由着他们,我又认识了许许多多的其他人。

直到有一天,我朝着众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从窗边望向楼下鞠躬送着客人的小由里香,醉意朦胧之间,我听见有人冲着我问询:“望月先生,您看起来很在意那个孩子呀?”

从此之后,我便不再过度饮酒,并且守口如瓶般缄默。众人都夸奖我,他们觉得对于杀人者来说,世界上没有比沉默寡言更加值得称赞的美德。

我的名字笔画很多,每写一次都感觉是在浪费生命。反正打人人都有了姓氏以后,五花八门的姓氏总是层出不穷,于是我将自己的名字直接拆开,给他们说我叫望月。

然后那些人便‘望月君’、‘望月君’地喊叫起来,指使我去帮他们杀人。

我躺在床上睡觉,将睡未睡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像是我的名字一样被拆成了两半。

一边我是罪无可赦的杀人者望月,一面我又是鬼杀队的剑士踟蹰森。

但是哪怕炼狱杏寿郎代表着光明向我抛向了橄榄枝,哪怕蝴蝶香奈惠小姐将罪行累累的我从河边救起来,这并不代表着我洗去过去获得新生。放下屠刀不过是佛教编织劝人向善的谎言,做错事就应该受到惩罚,这是小孩子都应该明白得了的道理。

我是个注定得不到幸福的不幸之人,所以宁愿所有的苦难降临到我的身上,让他人的道路一片光明。可是事实却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告诉我带来的只有痛苦和灾难,终究救不了任何人。

想起以前的那段事情,我的五脏六腑都仿佛拧在了一起,为自己的自作主张感到一阵想吐一般的恶心,猛然地从床上跳起来,只穿着襦袢就跑到了庭院里。

我凝望着天边的那一轮皎月,不由得在心里面想,由里香……她是否真的有一瞬间感觉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