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我很年少的时候跑出家门独自生活,没有什么能够谋生的技能,只读了半吊子的书,还有那不值得称道的剑术。别说帮助他人了,没有人会信任一个十多来岁的小鬼,我连照顾自己都能算得上勉强。

但一如我永远轻信别人所说的话,容易被他人不幸的遭遇勾起恻隐之心。

我总是不知好歹鼓起劲来竭尽全力想要帮助别人,却总是忘记自己是陷入泥沼的他乡逆旅之人,自身难保,反而平白给了他人能够挣脱黑暗的希望。

那是一个春天,阳光很好,山林里漫山遍野都是桃树。我选了其中很高的一颗,光是爬上去就花光了所有的力气,然后盯着眼前层层飒飒浓淡适宜的碧叶桃花出神。

面对如此的良辰美景,我心中却没有半分的诗意,只想这时候为什么不是七月没有桃子,因为我的钱包不久前被偷走了,现在实在是没有饭吃,恐怕不久以后就要饿的死掉。

我以为我会死在这个春日融融的白天,虽然是以很可笑的方式,但是好歹跑到了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总算是争了一口气,并没有那么难堪。

我饿得头晕眼花扶不住树干,一个不小心摔下了树,好巧不巧地落到了一个席地而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树下野餐的粉色头发少女面前,把正打算把饭团送入口中的她惊得目瞪口呆。

不知道是出于见者有份还是吃独食不太好的奇异心理,她看了从天而降的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自己手里的饭团分成两半,然后依依不舍地递了一份给我。

我因为她心血来潮的善举捡回了一条烂命,她因为她突发奇想的行径捡回来了一个我,从此我便和她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冒险之旅。

这个女人对外让别人称呼她作宫本伊织,却让我直接叫她‘武藏’。她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剑士,我鲜少看见有人将二刀流用得如此之好,以至于让连一刀流都练不好的我自惭形愧。

相比起来,她在这方面并没有半分的傲气,反而十分豁达,总是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人不坏,剑术也不差,所以并不讨厌和我相处之类的话。

“仔细看来,踟蹰森也很可爱!毕竟那个时候你那样看着我,哎呀,真不错啊……能捡到你就像是赚到了一样!”

我觉得她说我剑术不坏之类的话不过是在安慰我,不过没有关系,反正只不过是一些善意的话。

除此之外,武藏对乌冬面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如果和她吃饭动作不够快就根本吃不到什么,而且喜欢到处蹭吃蹭喝抵挡不住吃白饭的诱惑,喝完酒以后就喜欢大大咧咧笑着胡闹。

——另外一提,清醒着也是在胡闹!

所以我们两个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各种人追着在街上跑。

尽管这样我也很喜欢同她生活,至今为止我生活中许多习惯也依旧残留着她的痕迹。

她总是无忧无虑的,被夸奖总是高兴地笑起来,大大咧咧地似乎藏不住事情。虽说是她捡回来了我,却总是我想办法搞钱跟在她后面结账。

有一天她突然破天荒地请我吃了热乎乎的乌冬面,又一起吃了丸子,晚上喝完酒的时候,神神秘秘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把我之前卖掉的刀又重新找回来还给了我,说这是朋友的一点心意。

我握住她的手,街上的风吹得头脑稍微清醒了那么点,武藏摇了摇头似乎想将什么念头甩出脑海。

她说:“佛祖说,有了挂念之后的刀刃就不再锋利了。”

这个女人似乎只是短暂地出现在我身边,短暂地将她的目光放在了我身上。

如梦似幻的三十八天中产生的友谊,终止于武藏的不告而别。

——

冷静下来以后,我回到在浅草的住处,在盥洗室里掬了一把冷水洗脸。

镜子里的那个人面色疲惫,白色的头发被打湿后一缕一缕贴在脸上,看上去憔悴又潦倒,但是此刻我却分外的心平气和,甚至从容不迫地换好衣物,整理仪容,以便接下来去面见主公。

穿过庭院的时候,我看见一起玩耍的雏衣和杭奈,于是停下脚步,面色如常地向她们询问:“三天前过来的那位客人还有再来拜访过吗?”

雏衣只说那以后还来了一次,问过我不在以后,便坐了一会就回去了。

“实不相瞒,那位客人是我非常有交情的朋友,曾经与我有知遇之恩。如果他还来拜访,请一定要告诉我。”

然后我去见了产屋敷先生,他看了看我的脸色,温言拜托我注意身体。

他之所以有些这么温柔和善的态度,恐怕西乡奉一根本也没告诉他我真实的过去。倘若鬼杀队的大家都知道我曾经犯下的罪孽,这里的氛围绝不会如同湖面那么平静。

因为我是个屠夫,是个鲜血淋漓的刽子手,是个满身罪行的杀人者。

我被欺骗了,被狠狠地欺骗了。

像我这么无知浅薄的人,根本就驾驭不了超出众人的才华。但之所以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是因为我庸碌无能、又过于愚蠢的本性。

武藏离开我以后,我虽然不免寥落,但是依旧打起精神来继续生活。

那时的我根本便未意识到‘庭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的真实道理,压根未意识到我愚昧无知的怜悯心会带来何等的灾难。

我只是竭尽全力去帮助他人,哪怕他们从未有一刻真心实意地感激过我。

起初是有人听说我是一位非常厉害的剑士,跑过来向我打抱不平,在我面前说那里有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霸危害治安,这个地方的地主对待下民分外不仁慈。但从我真实地帮助了他们以后,而后的生活就如同打开了的潘多拉磨合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最初还要向我说明理由,说这个实在是一朝得志便无法理喻的暴虐之徒,说那个人与权贵勾结无法无度不成体统,后面就胡乱地扣上一个个罪名,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表示悲愤以后,转过头后便眉眼一抬带着对于我这种底层人的不屑、鄙视还有嘲讽。

好人和坏人的界限如此清晰,仿佛这些家伙手里拿着如同阿努比斯能够忖度善恶的天秤。我杀的人越多越有名气,到了最后连贵族院和众议院的那群人也跑过来跟我抒发他们的政见,仿佛被挤进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

我做了错事,但是大家众口一词地都夸赞我。

说我如果出生在幕末时期,肯定又是一位值得在历史上留名的人物。

他们当面称我为天才剑士,背地里却叫我人斩,杀人鬼,刽子手。

曾经我浑浑噩噩过着与魔鬼作伴的日子,厌倦了这样的事端跳入水中。

我对产屋敷先生说:“西乡先生曾经是我的介绍人,我们曾经因为一些事情失去联系,想必他非常想要重新找到我。”

“如果他下次再拜访,希望您告知我恭候他光临寒舍。”

说这话时,我在产屋敷看不见的地方下意识抚摸我的刀剑,面上轻声细语,态度从未有这么温和守礼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