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凌玉枝拿着一束新绽的桃花枝,花粉白淡雅,枝上隐隐含着娇翠欲滴的水珠。
得了一会儿空闲,她给自己包了一个饭团,坐在春晖软风中低头吃起来。
今日一共赚了五百文钱,凌玉枝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任凭腮帮子鼓得也像个团子,却依旧挡不住喜上眉梢。
江潇潇回了趟家,听说是外祖父身子江河日下,今日又请了郎中,她放心不下回去看一眼。
周老爷家订了五十个雪绒团子做席面,三个人早上早起忙活大半早上才做完,凌若元帮着周家一同送了过去。
客人稀少时,凌玉枝撑着脑袋犯起了春困,想到昨日买的鲜笋和咸肉,午饭吃什么有着落了,不如就做一锅鲜美的腌笃鲜。
正闲暇无趣时,忽见一群人推搡开朝这边走来而来,凌玉枝被惊动匆忙起身,困意全无。
看着像是四个家仆簇拥着一位华服妇人,妇人妆容散乱,脸上气焰汹汹,细看还带着几分哀恸。
“夫人,就是这家。”仆从斩钉截铁。
妇人眼眶泛着红,声嘶力竭,“砸,给我砸!把她捆了送去官府。”
凌玉枝一惊,全然不解他们为何要这般,只能以身躯挡住冲上来的几人,带着怒意道:“你们做什么?!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妇人声泪俱下,指着她道:“我还想问你呢,黑心肝的小贱人,我们家与你有什么仇?我家老爷早上只吃了你这里买的朝食,竟一时昏迷不醒。”
凌玉枝心中猛然被扯动一根弦,紧绷之下震出的余音在脑海轰鸣一阵,前头一位仆从她见过,今日确实是来过她这里买了朝食。
但这怎么可能?所有的材料与步骤皆是经过她之手,除了她三人,并无第四人插足,且江潇潇和凌若元都是她最信得过的。
况且这么多人吃了都相安无事,为何只有她家老爷吃出了事。
食物多有相克,也或许是吃了别的什么导致中毒,她率先冷静下来,“夫人,你先冷静,听我讲一句,以往从未有人吃我做的吃食吃出问题的,冒昧问一句,尊夫前后是否进食过别的食物?”
妇人悲愤交加,根本不容听她辩驳,令仆从抓过她就要五花大绑,凌玉枝见他们人多势众,根本讲不了道理。
只能放声呼救,引得食铺前一时围满了人。
“这么多人,这是做什么呢?”
“何家夫人说何老爷吃了这姑娘做的糯米饭团,竟然中了毒。”
“不会罢?我前日还吃了这家的煎饼,凌姑娘和善热心,如何会做这种事?”
“是啊,是啊,旁人吃了都无事,怎地偏偏他……”
“住手。”身后传来一声清冷的断喝声,震慑地众人都停了手。
凌玉枝愤愤把牵制在她手上的松散绳子扯下,放眼就看见了负手立与杂乱人流中的裴谙棠。
其人气质如青松冷玉,只见他神情冷淡,眉间微蹙,往人潮中一站,引得周遭的乱耳嘲哳瞬息平静,人人都抬看向眼向于他。
他踏入这场纷争,侧身微微挡于凌玉枝身前,看着满地的凌乱,冷声出言:“你们为何青天白日砸人店肆,又于大庭广众下私自捆缚人?”
那日周五娘的案子闹得这般大,来往众人里也多有那日在县衙外看过升堂的,有几个眼尖的青年人当即就认出裴谙棠来。
底下议论的言语传到何夫人的耳中,她再次看了几眼眼前这位突然闯进来,身姿风度翩翩的郎君,当即泣声泪下起来,“大人!您可要为我家老爷做主啊,我家老爷早上吃了这处买的朝食,如今昏迷不醒,郎中说乃是中毒。”
裴谙棠神色微动,“你为何不来报官,而要私动家仆来捆人?”
何夫人指着凌玉枝道:“此人心肠歹毒,民妇正想先捆了她再送去官府!”
这话听着倒真像是吃了她做的东西吃坏的,凌玉枝当然不服,她做生意清清白白,如此子虚乌有的事,自然不容旁人诬陷。
“何夫人,我们的东西都是现做现卖,绝没有一丝马虎掺假,我自是问心无愧,尊夫中毒一事,与我这买的吃食无关!”
裴谙棠与凌玉枝打过好几次照面,也知她为人,自是不信中毒一事与她有关,“如何断定尊夫不是吃了旁的才诱发中毒?早上就只吃了凌姑娘这里买的朝食吗?”
何夫人正想点头争辩,远处匆匆忙忙跑来个小家仆,泪光还挂在脸上,打断了正想开口的何夫人,并附在她耳边沉痛地说了句什么。
何夫人立即脸色大变,几步没站稳差点踉跄倒在地上。
仆从方才来报,何济延死了。
凌玉枝被牵扯其中,因此跟着何家人一同又跑了趟县衙。
买朝食的仆从王贵亲眼目睹何济延倒在眼前,此刻吓得不轻,“小人服侍老爷起居后,老爷去了书房查账,见老爷在吃朝食,小人就去备茶。小人,小人一回来,就见……就见老爷倒地不起……”
书吏一字不差飞快地记录下来。
仵作正在验尸,何家上上下下来了一群人。
凌玉枝与一匆匆赶来的女子擦肩而过,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女子鹅黄的裙摆已消失在视线。
“老爷啊,老爷啊……”谭颂与孟歆儿是何济延纳的妾室,此刻正哭得满脸泪痕。
何济延虽家财万贯,但年过五旬,尽管纳了多房妾室,膝下也一直无所出。
何夫人叶氏最是看不惯何济延的这几房小妾,整日里使些狐媚手段勾引,如今何济延没了,叶氏悲愤交加下看到她们更是两眼冒火。
她恶狠狠地朝哭得梨花带雨的谭颂道:“贱人!装什么装?这是官府衙门,不是你搭的戏台子,我们何家都是叫你们这些狐狸精给害的,老爷啊,你死得好惨啊。”
孟歆儿怯生生地收了收哭声,拉着谭颂的手坐在一旁低声啜泣。
凌玉枝此时心急如焚地踱步等着仵作验尸的结果。
裴谙棠见她姿态焦灼,温声安抚了她一句,”凌姑娘,你莫怕,我信你。”
这短短一句话似是席间清风,吹开了凌玉枝心里郁结的焦躁。被人冤枉,是任凭解释却百口莫辩,是愤然不甘中想把一颗好心拎出来给旁人瞧。
但被人相信,原来是这种感觉,她放慢脚步,也不再紧攥衣角,因为那一句信你使她心有所安。
“你如何会信我?”凌玉枝神使鬼差地问出了一句话。
裴谙棠目光流转过她的眼眸,答她:“裴某虽与姑娘虽仅几面之缘,但我深知以姑娘的品性是断断做不出这伤天害理的事,且你与何家无冤无仇,为何要去加害素不相识的何济延。”
裴谙棠注意到她现于脸上的反应,似乎意识到话有不妥,匆忙移开了视线。
一个时辰后,仵作终于出来,先朝裴谙棠行了个礼,接着道:“大人,死者确是中毒而亡,不过属下细验死者口中残余食物,发现并无毒。”
凌玉枝松了口气,这就说明这件事根本与她无关。
但细想,怎么偏偏这样巧,何济延就刚好在吃了她做的食物后就毒发倒地。换做任何人,确实不难把事情联想到她身上来。
仵作老迈,但确实县衙的老人了,验过的尸无一不准确的,“所用食物虽是无毒,但照死者死后微有张嘴睁眼,面唇呈紫暗色,手足指甲具有青黯来看,又确是死于中毒,至于因何中毒,中的又是何种毒,现下还难以断定。”
听何府的众人说,事发前几天何济延并无行为异常之处,明明今日还欲去店里查账,月初还与隔壁邻县谈了几笔生意。
一切毫无异常,如此说来就不可能是他主动自尽。
看来何济延中毒一事,还没这么简单。
江潇潇与凌若元赶回来,里头也没见凌玉枝,只见铺子里外一片狼藉,还有些围观之人聚在门前迟迟未散去。
彩帛店的方老板目睹了方才横生的祸端,朝二人急切道:“潇潇,你们快别忙活了,方才来了一群人又是捆人又是砸东西的,后来就来了一群官府的人,把凌姑娘带走了。”
“方伯伯,出什么事了?”江潇潇心中惴惴不安。
“围了一群人,听说出了人命,死的是何家大老爷何济延,凌姑娘不知怎的就被带去县衙了。”
“这……这……”凌若元一听出了人命,姐姐又被带走了,一时期期艾艾道,“潇潇姐,我们也快些去县衙……我担心我姐姐。”
残局还没来得及收拾,两人就一路奔至县衙。
这头有了何济延的案子,是以今日不升堂办别的案子,看门的几个小吏得了空就聚到一处闲谈。
其中一人见他们堵在大门口,趾高气昂道:“知县大人有令,今日查大案,不升堂,赶紧走罢!”
江潇潇一听便猜到这大案说的就是何济延的案子。
可她不过走了一会儿,怎会生出这样的祸端来,也不知此刻阿枝如何了。
她心急如焚道:“这位大哥,您行行好,我的朋友被牵扯到这桩案子,我想进去看看她。”
“看什么看?这是官府,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走走走。”小吏放声催促,神色中尽显不耐烦。
好说歹说都不好相与,江潇潇一咬牙,索性不顾阻拦就往里走。
小吏本以为她自会悻悻而归,谁料竟还挺身硬闯,也不跟她废话了,一使劲把她往外推。
江潇潇踩到门槛脚下一崴,踉跄跌在了地上。
“你们做什么?!”凌若元扶着江潇潇起来,不服气地与出手的那个人争辩道,“你们怎么还推人呢?”
小吏脸上波澜不惊,“是你们扰乱官府办案在先,我再三劝说也不走,这可怪不了我。”
说着又上前两手推搡他二人。
“住手。”谢临意一身紫袍从里头走出来,少年干净利落的嗓音带着丝上扬的尾音,如同那双桃花眼,勾得人只往他身上瞧。
推人的小吏认得他,是自家大人的好友,自是不敢怠慢无理,立马就换了一副恭维的面孔,“是谢公子啊,这两人非要硬闯进来……”
“谁教你动手仗势欺人了?”谢临意质问。
那小吏霎时哑口无言。他以为谢临意不过是一无官无职的富家子弟,对他客气全然是因为他同自家大人交好。
但因裴谙棠刚上任就办过一桩官府衙差欺压百姓的案子,对此对这仗势欺人之行径最为深恶痛绝。
如今日这番,若是让谢临意瞧见后转头就告知裴谙棠,那自己这差事也就别想干了。
“卑职不该如此。”小吏从牙间挤出几个字。
江潇潇惶恐不安,好不容易见到个还算认得的人,又看他能进出县衙,言语之间还颇有分量,猜他也是官职在身,便斗胆唤了声,“谢……谢大人,何家那桩案子牵扯到我的好友,但她断断与这件事无关,我们担心她的安危,不知大人可否让我们进去。”
见谢临意又打量着凌若元,江潇潇忙解释道:“大人,若元是我好友的弟弟,他也着急,担心姐姐。”
“姑娘多礼。”谢临意笑中起了几丝意味,“我只是一介闲人罢了。”
江潇潇现下没功夫猜疑他的身份,他说不是那就连忙改口,“那,那公子,可否让我们进去。”
谢临意想到初次见她还差点被她所袭,她虽有一丝窘迫却依旧无畏地说去抓贼人,赔他酒钱。
再见时是她在堂上辩驳,一言一行皆冷静清醒。
可如今见她是似满心的焦急不安,显露出是真的惊慌又害怕。
谢临意如实与她道:“不必了,你的好友,凌姑娘是罢?她无事,适才已查清与此案无关,不过多时就能回去了。江……姑娘,你也先回罢,姑娘家无事别总来官府,这里沾的多不是什么好事。”
江潇潇觉得这个人言语间总带笑,跟谁说话都是自在又矜贵,一句话仿佛如过眼云烟,就似乎对他来说心中并无难事一般。
“多谢公子。”听他这样说,江潇潇提着的心终于落下,又忽地又想到一件事,“上回的伞,我改日送来归还公子。”
“不用还与我了。”谢临意没料到她还记得此事,眉眼一弯,“春日多雨水,便送与你用罢。”
作者有话要说:“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出自李清照《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
第一个案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