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邸店的客舍里,李妙真睡得?很香。
她向来不认床,且奔波了一日?,也有些疲惫。临睡前她将罗公远给赶了回去,唯恐自己再在?夜里做出什么不轨的行为。
门窗外都设下?禁制,寻常的妖魔鬼怪,压根进不来。
夜色浓浓,长安城沉睡在?一片寂静之中,零零散散的灯光,像是散布在?夜幕上的星。迷迷糊糊中,李妙真从榻上坐起,揉了揉眼睛。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有些记不清自己是谁,这又是在?哪里了。
槛窗外火光连天,明明是黑夜,却亮如白?昼。殿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说?话声,沸反盈天,仿佛拿起锤子击打擂鼓,心里发?出‘砰砰’的声响,极是不安。
门砰咚一声被撞开了,夜风灌了进来,一个白?发?老妇冲进来嚷嚷:“虫娘,你再不起,可就活不成了!”
她身上挂着大?小包裹,显然是匆匆整理的。李妙真瞧了她一眼,却记起这是抚养她长大?的薛才人。
“怎么了?”她很平静。
薛才人看她不慌不忙的样?子,很是焦躁,一把将她从榻上揪了起来:“跟我一起走!”
李妙真被她攥住手往外拉,她不知怎的没有反抗,只是安静地观察四周。安仁殿里的宫人内侍乱成一团,都在?收拾行李,衣衫不整,发?鬓凌乱,眼底都是恐惧。
她们顺着人流挤到了安仁殿外,看到各宫都在?疯狂往甘露门的方向奔去。薛才人铆足了劲,带着她冲到了甘露门。
那里挤了好多人,数百个千牛卫拦在?那里,神情严肃:“陛下?有令,大?明宫内诸人,静候安排!”
众人哪里肯相?信,还是疯狂往前挤。然而?当?千牛卫当?众杀了几个人后,混乱才稍稍平复。
新平公主?的母亲常才人悄然出现,对她们道:“走侧门。”
薛才人会意,带着李妙真赶紧往侧门跑,那里有宫妃的专用通道。她被风吹落了发?带,匆匆回眸一瞥,只看那漫天的火光中,无数人悲戚地挤在?甘露门下?,声音悲戚,落泪成血……
她们一路奔到了大?明宫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皇帝已经先一步离开长安了,留给大?明宫的只有不到十辆马车,还有一队禁军。
皇帝的妃嫔众多,她们好不容易挤上了最后一辆马车,大?军就发?动了。
“太险了。”薛才人拍着胸口,仍在?喘息:“晚一点?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也不知新平和驸马走了吗?”常才人挂念女儿女婿,便是上车了也不安心。
马车里还挤着其他的妃嫔,有人说?皇帝在?傍晚的时候已经告知诸位公主?了,也有人说?百孙院那里压根没得?到消息,因为皇帝无力带走那么多人。更重要的是,带走的人越多,这个秘密就越守不住。
毕竟,满长安的百姓还不知道这件事,还满怀信心地期待唐军能大?败安禄山。
李妙真被挤得?又热又闷,她又坐在?边上,因此朝外望了望。蹬蹬马蹄声和轱辘车轨声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渐渐地,大?明宫也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她有些迷惑,总觉得?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东西。
天亮了,很快又黑了。一天天过?去,载着大?明宫妃嫔的马车很快和其余的马车碰了面,有的人得?知自己的儿孙还在?长安,也顾不得?妃嫔的颜面了,坐地嚎啕大?哭。
听说?,安禄山已经攻陷了长安了。
逃难路上哪有什么好日?子过?,妃嫔之间?为了争夺物资,新仇旧恨一起上,天天打得?不可开交。车厢里又少了几个人,到了马嵬坡的时候,大?军暂时停驻了。
听说?,杨家?被灭门了,贵妃娘娘自缢。
有人拍手叫好,有人漠不关心,有人自顾不暇。薛才人属于后者,毕竟她一把老骨头了,实在?是受不住这连日?的奔波和折磨了。
她躺在?土屋的破烂席子上,上吐下?泻,实在?是没一点?力气。李妙真请军医来看了一下?,军医摇了摇头,只说?药材很珍贵。
最后在?常才人和她的恳求下?,军医才提笔写下?了一个药方,让她们自己去采药熬制。
大?军还有三日?就要继续南下?了,据说?要入蜀境。李妙真未免焦躁,她不认识药材,但是顾念到薛才人的恩情,她愿意试一试。
她换了身朴素的圆领袍,悄悄一个人跑离了军营,在?马嵬坡一带的山上寻药。奇怪了,她明明是从未学过?医的,为何认得?这些药材?
李妙真站在?山坡上,凝神望着乌央乌央的大?军。
不对啊,她想起来了,她不是修道去了吗?!
她猜测这应该是个梦,梦里所展现的是记载在?史书上的马嵬坡之变。既然是梦,李妙真也不担心薛才人的病情了,她起身朝长安飞去。
梦里瞬息万变,转眼间?长安已经是一片火海。安禄山的大?军肆意杀戮普通的百姓,焚毁宫室,掠夺财宝。
李妙真落到坊间?的一处断壁残垣旁,前面有几个栗特士兵,正试图欺辱一对母女。
便是在?梦境之中,她也按捺不住愤怒,准备发?挥主?神的力量,将这几个人渣彻底毁灭。不料,她还没有动手,角落里窜出来一道身影。
那是个看着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一身白?衣快得?像闪电,手中持剑挡在?了母女的身前,呵斥道:“岂有欺辱妇孺的道理!”
少年剑客和几个人渣打在?了一起,他的剑术确实不错,几个回合便将众人打翻。长巷外马蹄声响起,一个身形彪悍的栗特将军骑马奔来,朝少年剑客甩动长鞭——
他灵敏避过?,脚却扎在?地上动不得?,原来是被躺在?地上的士兵拼死拖住。少年剑客顿时陷入不利的处境,那将军抡起长刀,白?光一闪,刺入他的胸膛。
鲜血染红了白?衣,身旁那几个栗特人如炸弹般自爆,李妙真疾步走了过?来。
她好像来晚了。
少年剑客失神地躺在?石板路上,唇角流出一条血痕,用尽最后的力气,吟了一句李白?的诗:“……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乱世,人命贱如草。
李妙真从梦中醒来,她睁开眼,喘了几口气,再伸手擦拭自己眼角的泪痕。
之前在?北冥幻境的时候,她都没有带入太深的感情,因为那都是过?去的,她已经不再在?乎的事情。可今晚的梦,是她害怕的未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认为是自己过?于担忧大?唐,所以才在?来到长安的第?一晚做了这个噩梦。
……
后半夜睡得?不安稳,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起来了。
门外的禁制没有受到任何的破坏,李妙真朝西瞧了一眼,决意先不打扰罗公远,自己先去外面转转,买点?胡饼回来。
坊间?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早有店家?开始开门做生意了。李妙真漫步朝前走,看到眼前安宁温馨的一幕,再想起昨夜的梦,两相?对比,心中一叹。
一刻钟后,她抱着油纸包好的热腾腾胡饼,准备回邸店。
过?桥的时候,河畔柳树下?传来少年们喝彩的声音,和刷刷的剑声。她随意瞥了一眼,只见一个白?衣少年在?树下?舞剑,身姿轻盈若仙。
旁边围着的少年郎纷纷拍手叫好,也有路人驻足观看。
唐人很喜欢看舞剑,最有名的当?属公孙大?娘,能舞出千军万马的吼叫,亦能舞出山川之辉煌大?气。不过?,李妙真成长于天宝年间?,公孙大?娘已经老了。
她也抱着胡饼走了过?去,心道公孙大?娘徒儿舞的剑,也不及他吧。
少年的剑如蛟龙般游舞,动作快时,亦如一条银色的白?练,在?空中舞动。湖畔的柳叶被他斩碎了少许,他用剑挑起碎叶,扬起了一道青光。
围观的众人掌声雷动,白?衣少年收起剑,抱拳谢过?诸人。
当?他面向李妙真这一侧的时候,恰好抬起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那双褐色的眼睛闪烁着纯真愉快的光芒,他看起来也只有十四五岁,马尾高高的扬起,笑起来脸上还有个浅浅的梨涡。
李妙真认出了他。
没错,就是梦里的少年剑客!
她微微怔住了,本以为只是个梦,没想到长安还真有这样?一位少年?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少年见她只盯着自己瞧,对着湖面照了照,笑道:“姐姐,我的脸上没有脏东西呀?”
几个围观的少年也笑了,有人道:“十七郎,你绿了。”
他伸手从少年的发?间?拨下?一片柳叶,众人哄然大?笑。少年也有些不好意思,赶走伙伴后,对李妙真道:“姐姐,我叫傅十七,你这样?看我,是也懂剑吗?”
她摇头:“不懂剑,只懂剑意。”
“咦!”傅十七的眼眸中露出惊喜的光芒,道:“姐姐的见解真是与众不同!我觉得?要论剑,先有剑意……”
他准备滔滔不绝讲一下?自己的观点?,谁料河畔的一户人家?里传来了呼喊他的声音,他只得?恋恋不舍停住了话题:“姐姐,我先归家?吃饭,你……怎么称呼呢?”
李妙真道:“李二?九。”
“姐姐的排行比我还靠后呢……”他小声道,跟她告辞:“走了,二?舅娘……”傅十七的发?音有些不准,将‘二?九’吐字成了‘二?舅’,自己还浑然不知。
李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