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声脆响,估计几千贯铜钱没了。
李妙真原本冷眼在一旁看着,忽见那一地的碎渣上?,凭空多?了一个人。那人身穿白衣,黑发用紫色绸带绑着,星眸微闭,犹然有些没睡醒的样子。
她惊呆了,这不是古墓里的思远道长吗?!
不对,他是罗公远。
正在她思绪纷飞的时候,众人听到动静,也都纷纷回头去看。先前?那道士反应最为机敏,抽出拂尘指着罗公远:“你这妖物!贫道终于逼你现身了!”
他不忘大声喊道:“郑长侍病重?,正是被此妖缠身啊!”
夫人神色呆滞:“男的?”
罗公远被迫醒来,原本就有些不满,眼眸中一道光闪过,那道士就不受控的朝后退去,绊倒在门槛上?。道士挣扎着想要再起来,他的拂丝忽然疯狂生长,然后密密麻麻将他捆成?了一个粽子。
管家惊恐地看向?李妙真:“这位道长,你快上啊!”他现在好庆幸自己还请了位道长来,只是不知道这位靠不靠谱。
李妙真:“呃……”
虽有帷帽遮住了她的容颜,但罗公远还是第一眼认出了她:“是你?”他顺便看了看槛窗外的盎然春意,心怀侥幸,缓缓问了一句话:“我们,是不是一年没见了?”
然而,李妙真残忍的?断了他的幻想,如实?道:“不,几天前还见过。”
罗公远:“……”
这么说,他才睡了不到十天。
他的眼眸里藏着难言的悲伤,让人看着怪心疼的。李妙真同情了一秒,忽想起一件事,对瑟瑟发抖的管家道:“他不是妖,也是个道士,你们无需害怕。”
管家道:“那……那您会幻术吗?”
“略会一些。”李妙真笑盈盈道:“不过,我在施法前?呢,还想跟夫人聊一聊。”
……
和?夫人聊完后,李妙真踏出房门,在院落里看到了罗公远。
郑家人也不敢赶他,只好任凭他在家中站着。李妙真驻足寻思了一下,她几乎能肯定这位‘思远道长’就是罗公远,但是对方好像真的不知道她的身份。
难道个子长高,人会变傻吗?
她想了想就丢到脑后,他是谁并不重?要,但是自个顶着马甲的感觉很爽。她快步朝院落中走去,微风拂面,轻轻吹起了帷帽的前?角。
罗公远听得脚步声,下意识回眸。
春雨蒙蒙,细密如丝,模糊了万物。白衣少女分花拂柳款款走来,恍若仙子降临尘世。一片白纱遮不住姣好的容颜,风拂起的那一角,隐约能看到她的轻轻扬起的丹唇,刹那间绚烂了整个春天。
他的语调不觉温柔:“你来了。”
李妙真道:“你在等我?”
“醒来不知去何处,我也略懂一些幻术,也许能帮到道友。”他低眸看着她,注意到她的发髻上落了一片花瓣,但又不敢贸然拂去。
“好的,道长过谦了。”李妙真知道他的本事,这句‘略懂’让她觉得自己是在班门弄斧。不过,小梨还在等着喝酒,她也还需要路费呢。
她径直朝内室走去,想了想,又回眸一笑:“回头,钱咱们对半分。”
钱?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不由地笑了。这少女直率却不失可爱,四百年来,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
沉闷的心境也随之被打开,他的心,也不觉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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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罗公远的相助,李妙真所展现的幻境,远远超出先前?那个道士,甚至可以说像真的一样。
白雾缥缈,似云水一般涌入了郑长侍的屋子内。躺在床榻上的枯槁老人,此时正瞪眼朝上?望,嘴里念念叨叨,谁也听不懂。
当雾气弥散到榻上?的时候,郑长侍闭上了眼,他睡着了。
府里的绣娘停止了刺绣,儿孙停止了读书,郑家的一切活动都被静止了。所有人都沉睡在梦境中,唯有李妙真和?罗公远,在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在郑长侍的身上,飘出来一个幻影,是个年仅十七八岁,又清秀又白净的小郎君。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周围的不对劲,揉着眼从床榻上起来,一边披衣一边大声喊道:“来人,给?本公子备马,本公子要去狩猎!”
他就是年轻时候的郑长侍,风华正茂,意气风发。郑公子刚刚换好了华丽的胡服,一个相貌威严的中年人就持鞭走了进来:“狩猎?你还敢再去?”
“阿耶……”郑公子一看到鞭子就怕了,软绵绵、委委屈屈道:“世子等着我呢……”
“今天就是太子来了,你也得在家读书!”中年人怒道:“你还有点出息么?整日狎妓饮酒,不思进取!”
迫于父亲的管束,郑公子不得不在家读书,可他也不好好读书,整日不是写诗,就是作画。终于到了赴考的日子,郑公子恍若出了牢笼的雀儿,欢呼不已。
郑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因此万般金贵,除了给?他大量钱财,还派了俩书童跟着侍奉。到了长安后,郑公子钻进平康坊里就没出来。
平康坊是长安城里最密集的风月之所,郑公子既有钱又多情,到了此处如鱼得水。不过,他的眼光也是极高,一眼相中了花魁娘子九娘,不惜砸下重?金讨九娘的欢心。
虽有两位书童相陪,但是,谁也拦不住他。
白雾不断地涌动,变幻出不同的场景。功夫不负有心人,郑公子终于得到了九娘的欢心,从此九娘闭门不接客,俩人整日在一起,如胶似漆。
青楼是个吃钱的地方,郑公子也有没钱的那一天。
老鸨无情地将郑公子赶走,此时他也错过了科举,没脸回洛阳。人情冷暖,他是第一次尝到了。
好在,九娘重?情重?义,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始终生死相随。她出钱给他租了一个小院子,让他安心准备来年的考试。
郑公子当即对天发誓:“等我高中,一定要正大光明迎娶九娘做我的正妻,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九娘柔柔一笑,道:“好,妾等你。”
他安心读书,可九娘却不能常常来看他。有一次郑公子悄悄蹲在九娘家的附近,看到有公子王孙,谈笑着从她的家中走了出来。
九娘面色通红出来送客,朦胧有醉意。
皎皎月色下,郑公子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冲出来一拳挥倒了那公子,却被对方的人狠狠地揍了一顿。再之后,九娘来看他,他也愤怒地偏过头,不愿看她。
“公子误会,九娘百口莫辩。”她凄凉道,伸出纤纤素手?,从发髻上?取下银簪,道:“若让阿娘肯放我,只有这样了!”
说罢,她竟然用簪子狠狠地划花了自己如花似玉的脸!
鲜血顺着指骨流下,他们抱头大哭,又重?归于好。时光荏苒,终于等到郑公子高中进士,准备回洛阳探望家人的那一天。
郑公子许下诺言,说禀告家人后就来迎娶她。然而回到故乡,一切并不顺利。
郑父当然不允许他去娶一个青楼的娼妓做正室,给?他订了新的婚事。郑公子先开始不同意,但后来看新娘子漂亮,岳丈有势,想到自己曾经的落魄和?官场的艰辛,也就顺从了。
他带着新夫人去地方赴任,心中还念着九娘,想着要将她接过去。他的夫人很贤良,并不阻止这件事,甚至说可以和?九娘姐妹相称。
时光一晃三年,郑公子回长安待职。
他终于可以回到心心念念的九娘身边了。
……
平康坊的九娘旧宅前?,早已换了新的人家。
回到曾经住过的陋舍,那里杂草疯长,青苔布满台阶,已经许久无人居住了。
郑公子思念成狂,不顾一切去打探各种有关九娘的消息,但是没人想搭理他。九娘早已和?老鸨决裂,平康坊里甚至传言说,九娘为情所困,羞愧自尽了。
赴任的文书下来,郑公子只好收起抑郁的心情,骑马离开长安。
那也是一个细雨绵绵的春日,他骑马走在泥泞的山道上?,迎面来了一辆马车,车里有人掀起了车帘。他无心一瞥,刹那间惊住了。
“九娘?!”他掉头追了上?去,几近癫狂:“你还活着?你怎么不来找我?”
九娘已经换做了妇人的装扮,看着他,冷冷不语。她脸上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还在,时刻提醒着过往发生过的事情。
马车前?的男人回过马来,他英姿俊朗,身量高大,一下子就衬得郑公子像个弱鸡。
“你做什么?”男人不满道。
“我要九娘……”郑公子弱弱道。
九娘抿起一个冷笑,放下车帘,轻声道:“郎君,走吧。”
男人些许是察觉到了他们曾经的关系,道:“夫人若是有话说,我可以避让。”
“不必了。”九娘的声音远远传来,如雷般重击郑公子的心:“他不配。”
他不配。
他不配。
……
“你看,男人呐,”李妙真指着癫狂的郑公子,略带着嘲讽:“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罗公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不懂人间这些情情爱爱,但看世人为此痴癫,只觉费解。
白雾中的场景凝固在这一幕,原本已经走远的马车忽然以极其不正常的速度倒退,倒回了郑公子的身边。
九娘也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她的眼眸里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抬头看着郑公子,一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郑公子喃喃道:“?得好!”
他的眼眶里都是泪水在打滚,他心知一切都不可能了,他有罪,他错了!又是一个狠狠的巴掌落下,九娘张开口,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他。
骂他忘恩负义,骂他违背誓约,骂他见异思迁。
明明是被骂得体无完肤,郑公子却心满意足,他恨不得九娘再抽打他一顿。果然,他很快如愿了,九娘接过丫鬟递来的鞭子,扬起一鞭又一鞭,狠狠地打他。
“九娘,?得好,你?死我吧!”
倏忽间所有的幻影消失,郑长侍大喊一声,从病塌上?猛然起身,一摸额头,全是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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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的马车倒退之后的场景,都是李妙真编导的幻境了。
她看郑家人在慢慢醒来,于是跃下屋脊,再看郑长侍呆坐在榻上?的样子,轻松一笑:“有钱买酒啦。”
罗公远笑着看她,道:“酒?”
“嗯。”她想起傻萌的小梨,浅浅笑道:“我家——”
等等,罗公远好像知道她有一只猞猁来着。
李妙真干脆换了个词:“我家郎君爱喝。”
罗公远眼中的奕奕神采一下子被扑灭,心情的变化他自己都捉摸不透。他黯然道:“哦。”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看过一些唐传奇,想写个不一样的故事。
不过,这些故事的开头大致是相似的,无外乎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千金买红颜一笑。
可是,如霍小玉,杜十娘,都成了悲剧。貌似圆满的玉堂春,也不是十分圆满,男主还是违背了誓约,先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