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李妙真十一岁了。
今岁的长安城格外寒冷,屋檐下冻上一层层冰溜子,各宫各殿的宫人们都忙着扫雪除冰。安仁殿前挂着簇新的桃符,一个穿着青色襕袍,头扎双髻的小姑娘,正在屋脊上稳稳地走着。
琉璃宫瓦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一片冰天雪地中,小姑娘的粉颊如二月末的杏花,明媚动人。一双明亮的眼瞳顾盼生姿,天蓝色的瞳孔更添几分异域的色彩。
薛才人站在殿外,叉着腰叫道:“哎哟我的小公主,你可悠着点吧!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呐!”
李妙真嫣然一笑,双脚稳稳地踩住屋脊,举目朝甘露门望去。刚刚过完元宵节,新平公主要回宫了。
三年前新平公主就出降了,一年后便生下一个儿子。可惜,孩子才刚刚满月,驸马就染病身亡,她如今一个人在外居住。
大唐公主一般不守寡,谁料新平公主并没有动嫁人的意愿。这让常才人急得团团转,有时还来安仁殿坐一坐,让她们劝劝新平。
李妙真倒觉得新平公主不是不想嫁人,而是她想嫁的人她耶耶不答应。楚国公姜庆初呆头呆脑的,让李隆基极为不喜,觉得此人配不上他的女儿。
“来了吗?”薛才人问。
“没呢,今日路难走,也许要晚一些才能来。”李妙真应道。她朝下走了几步,随手掰了一块大冰溜子,然后从滴水檐上跃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你要做什么?”
“做冰车呀。”李妙真笑道,从袖中摸出一把银制匕首,刷刷几下将冰溜子削成一个灯罩子。她招了招手,小梨慢吞吞走了过来,冰灯瞬间变成一座精致的冰雕冰车,车窗上雕刻着繁琐精美的花纹,看起来还有点像个南瓜。
小梨则变成一条银龙,拉着冰车在殿外跑了几圈。所过之处雪花飞舞,银光闪闪,美不胜收。
“又跟那罗天师学幻术!”薛才人的脸色有些古怪,她看着小梨道:“怎么能变成龙呢!龙那么高贵,怎能屈尊驾车。”
她既然看破了幻境,冰车和银龙也随即消失了,地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冰灯,百无聊赖的小梨在旁边舔着爪子。李妙真不以为然,笑道:“好玩嘛,再说了,我师父也会幻术。”
不过,论幻术的造诣,还是罗公远更高。据说在开元年间,罗公远曾带李隆基游览月宫,欣赏嫦娥仙子跳舞,并且铭记在心中。如今李隆基和杨贵妃琴瑟和谐,他又将当初的舞蹈写下,编制成有名的《霓裳羽衣曲》。
李妙真虽然不受待见,但她师父张果的地位很高,于是跟着师父混了几次宫宴。她有幸旁观了大唐全盛时期的歌舞,也不枉穿越到这个时代了。
薛才人又想说什么,却见李妙真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从地上捞起小梨抱在怀里,轻飘飘道:“能够识破幻术,才人的道术也很深呐。”
“瞎说,我会什么道术。”薛才人立刻矢口否认,眼珠子圆溜溜地转。李妙真笑而不语,抱起小梨回寝殿去了。安仁殿里有宫人遗失了物品,特来请教她,李妙真随手一指东南方,宫人赶紧去翻找了。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宫人就从角落里搜寻到遗失的物品。薛才人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又郁闷又高兴。
依小公主这修行的进展,过不了多少时日,或许就看破她的真身了……既然公主已能自保,那她是否该离开了呐?
不过,离开之前,她还有一个心愿未了。这个简单的心愿就是,薛才人很想吃一顿铜锅炖大鹅。
……
李妙真在寝殿里看书的功夫,鹅十五郎含泪奔了进来。
“怎么啦?”李妙真看它惊慌失措的样子,听了听,明白了。原来薛才人又打它的主意,她只好道:“行啦,过几日,我送你走吧。”
前些年她养的两只鹅原来是一公一母,这些年繁殖了不少后代。两头老鹅李妙真已经送它们出宫了,剩下的小鹅陆陆续续也都走了。
不知怎的,这些家禽,以及大耗子,都很怕薛才人。
以她的修为,还看不透附在薛才人身上的是何方神灵,但是她师父肯定知道。既然师父没有说什么,这位对自己也不错,李妙真也不想过问了。
她在殿内看炼丹的书籍,师父张果内外丹兼修,李妙真也走这条修炼路径。每日炼丹读书,日子过得格外充实。
不知读了多久,宫人道:“新平公主到了!”
李妙真忙收起书,换上襦裙半臂,蹦蹦跳跳去正殿见新平公主。新平仍是一身素装,看到她起身笑道:“妹妹又长高了。再过两年,可就是个大姑娘了。”
薛才人道:“可不嘛,小公主就是太瘦了,我寻思着炖个大鹅给她补补……”
看来,薛才人还是惦记着她的鹅。李妙真赶紧打断了她的话,拉着新平公主的手笑道:“姐姐近日可好?”
“一切安稳,只是近来多事,让我们姐妹颇为心凉。”新平皱眉道:“杨家人未免把手伸得太远了!先前招惹了信成和卫国两位姐姐,现在就连广宁姐姐,都受杨家一个小小奴仆的欺辱!”
李隆基的女儿们,除了李妙真都已经出宫建府,听说近来受了不少委屈。李妙真沉迷炼丹,很久不关心宫里的八卦了,闻言道:“发生了什么事?”
新平公主便将事情一五一十讲来,都是姐妹,她说话并不忌讳。原来正月十五那天,广宁公主和驸马夜游长安,恰好杨国忠和杨家姐妹们五家夜游,双方争过西市门。既然谁都不愿意相让,杨家的奴仆挥鞭将公主打下马,驸马去搀扶,又被打了几鞭。
公主被打,何其耻辱。广宁公主当场哭着进宫,但是李隆基的只是下令杀了杨家的奴仆,然后停了驸马的官职。不仅公主气得发抖,就连其余的诸公主都唇亡齿寒,集体爆发了不满。
“我们姐妹金枝玉叶,难道在耶耶的心中还比不上一个杨家吗!”新平跟她抱怨:“如今那虢国夫人和韩国夫人,干涉王孙的嫁娶,做媒索取钱财;还抢夺韦家的府邸,简直无法无天!”
据说虢国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然后把屋主人赶走后,迅速将屋舍夷为平地再重建。原屋的主人出自京兆韦氏,也是关中望族,竟只能忍气吞声,不了了之。
李妙真安慰她:“姐姐,时代变了,与其祈求耶耶给我们做主,不如奋发自强。”
“虫娘说什么孩子气的话?”新平惊诧道:“耶耶是天子,得到耶耶的宠爱才是我们的立身之道。倒是你,天天往道观跑,也不为自己着想。你至今没有封号,可再过几年就要及笄了……”
她说起来就碎碎叨叨没完没了,倒是薛才人瞥见李妙真一脸无奈,赶紧救场:“新平,你独身也一两年了,按道理,该……”
新平公主迅速起身:“才人,妹妹,我府中有事,先回去了。”
果然,催婚是结束一切话题的杀手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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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久张果不在长安,李妙真偶尔去大角观找书,很少见到外人。
就连罗公远,似乎也冬眠了,整日见不到踪迹。
她一个人将鹅十五郎放归山林,坐着纸鹤归来时,夜幕初临,路上行人稀疏。大唐施行宵禁政策,百姓们都各自归家去了。
李妙真朝身上贴了张符,行人只看得到一只白鹤从坊市的上空掠过,别的都瞧不见。正欲回宫,忽见一处妖气若隐若现,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看府邸的规模和建筑,应是某位达官贵人的住处。李妙真飞近了一瞧,原是广宁公主的公主府。
若不是近日新平公主提起,李妙真对她都没什么印象,毕竟李隆基的儿女真是太多了。后来又听说广宁公主的驸马一气之下,病倒了。
驸马的心情,李妙真可以理解,毕竟实在是太过憋屈了。但指望色令智昏的李隆基做主,无异于异想天开。
她坐着白鹤在公主府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间厢房前。李妙真伸手在耳畔扇了扇风,厢房里的谈话清晰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公主,您还犹豫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那杨家人猖狂,您先斩后奏,以陛下对您的宠爱,最多斥责几句,便过去了……”
此人话说的有道理,在李隆基的诸多女儿们中,除了武惠妃生的几位公主外,最得宠的就是广宁公主了。李妙真继续听,之后是一个略带些犹豫的女声:“不行,驸马病倒了,府中也无人可用……”
“公主,您不还有几位姐妹吗?素日受杨家人的窝囊气,也都够了。就算是给点教训,也要让他们知道公主们的厉害……”
那个人絮絮叨叨,好像真的把广宁公主给说心动了。广宁公主当下写信,准备明日请几位姐妹来府上小聚,其中包括新平公主。
眼看着姐姐们要群殴姓杨的,李妙真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她虽然历史学的不太好,但也记得杨家人直到马嵬坡才集体领盒饭。在此之前,无人能撼动他们的超然地位。
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老婆子走了出来。李妙真瞧了眼她身上那若隐若现的黑气,原来,是个修习邪术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