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珂在初次见面的茶楼里见到了司命,他坐在窗边,眼角含笑,池珂阴沉着脸走到他身边,问道:“你知不知道姜茗死了?”
“死了?”司命脸上有一瞬的惊讶,但很快就恢复如常,“生死乃人生常事,习惯就好。”
池珂问:“你干的?”
司命连连否认:“我可没有,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那是你给你们天君挑的恋人,就这么死了,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关心?”
“我还能怎么关心,她和我毫无关系。命册已经被改了,她和天君殿下的缘分也早就尽了,天君做了皇上,会有三妻四妾,佳丽三千,一个女子不算什么。”
凡人的死对神仙来说就像是花坛中一颗杂草枯萎了一样微不足道,在命册中姜茗和殿下两情相悦,但命册终究是命册,戏里怎么演,现实怎么发展,这是两码事。
“她也算是位倔强深情的女子,我会让地府给她来世挑个好人家。”他连姜茗的面都没有见过,能做到这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
“她是在河中淹死的。之前曾听她说过她水性极好,定然不可能是失足落水。”
“哦?凶手是谁?我可没写过这一段。”
司命眼底有了些兴趣,但他眼底的玩味让池珂不适,她无法接受一个明艳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而对司命而言就像是听了个故事。
人类之间尚且难以共情,更不要说自诩清高的神仙。
池珂想将凶手查出来,司命耸肩:“池姑娘若是想查便查吧,小仙此次是来告知池姑娘,现在便要准备着飞升的事宜,届时姑娘会跟着七个凡人两个妖怪一起去往天界吟荷池接受天君和众位上神的接见,他们会给你们分配职务。”
“现在就准备着?鹤迁他现在才十七岁,还有几十年的寿命呢。”
司命眼底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精光:“天上一天人界一年,按照天界的时间算也不过一个多月,他们都开始准备着了,姑娘这头也不能落下。”
池珂点点头,想起宗泗说过的事情,问道:“天君历劫之后,还会记得我吗?”
司命微微一笑:“可能会。”
“这是几个意思?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说什么可能会?”
“姑娘有所不知,天界会给历劫归来的神仙准备洗魂汤,其效果和地府的孟婆汤大同小异,若历完劫之后的神仙不愿意再记得人间的记忆,便可以喝下洗魂汤忘却凡尘。对于飞升成仙的凡人,也可以服用洗魂汤。”
如此说来,鹤迁确实有可能会忘记她。
池珂托腮沉思,她自诩对鹤迁也算不错,天君殿下应该不至于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吧?
……
先把飞升大会的事情抛之脑后,池珂要去查探姜茗的案子,她是在见鹤迁的路上出了事,就算是为了鹤迁,也得把案子查清不可。
凡人查案有凡人的法子,她也有妖怪的法子,她依稀记得,护城河中住了一只蚌精。
池珂钻进水中将躲在地底的蚌精捆了出来,绑在树上盘问姜茗落水一事,那蚌精不过百年修为,见到池珂这种老妖怪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一直重复着‘我什么都没看到’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
“今早那个穿青色衣裳的姑娘,是怎么掉进水里的?”
蚌精嘟囔着:“明明穿得是红色衣裳……”
池珂横眉一扫,他立马闭上了嘴:“我刚刚什么都没说。”
“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卖到河鲜馆去。”
“姐姐……您就饶了小的吧,不是我不想说,是我害怕那人会来报复我。”
蚌精装模作样的掉了两滴眼泪,池珂在一块青白色石头上坐下,看着渐渐上升的太阳道:“你要是不说,咱们就慢慢耗着吧。”
“姐姐!姑奶奶!我会被晒干的!”蚌精无奈地喊着。
架不住池珂地修为比他高法术比他强,蚌精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今天早上我真想出来透气呢,嘿你猜怎么着,看到个貌美如花的姑娘,我心里那个高兴啊……”
池珂眼神警告,蚌精立马拉下脸来,“但是这姑娘奇怪的很,她身后跟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她走近护城河,那东西便忽的往前一冲把她推了下去,看得出来那姑娘水性好,就在她马上就要就要游上岸的时候,那团黑气又过来了。”
“它在空中绕了一圈不知道做了些什么,那姑娘好像失了魂的似的,不往上游也不挣扎了,慢慢地沉入了水底,没一会儿又漂了上来,不过那时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说到这里,蚌精有些沮丧:“那么好看的姑娘,如果只是失足落水我还可以帮帮她,但那团黑气的妖力很强大,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就是一个小小的蚌精,这两年才能勉强化为人形……”
“人都死了,你在这里惋惜有什么用?”
池珂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便给他松了绑,蚌精飞速地跳进水中,探头朝她喊道:“姑娘千万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我怕那团黑气来找我报复!”
当时的蚌精躲在暗处,那黑气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估计它也没想到会被人看到。
黑气……
池珂心底隐约有了猜测,但又觉得这猜测有些荒唐,和魔族相关的人都被宗泗带走了,难道这寻安城中还有其他魔族不成?
她忽的有些担心鹤迁,忙赶回大理寺,不料迎面撞上了面色铁青的罗青山。
姜茗的案子被交到了赵征的手中,池珂赶到刑部时,鹤迁与康元则都在里面。
赵征分析之后道:“虽然你们说姜姑娘水性好,但是事发之时护城河边上没有其他人在,也没有其他证据能证明她是被人谋杀,如果七日之后仍没有找到相关的证据,只能以意外结案,安排她家人来认领尸体。”
“她孤身一人从江南来到这里,随行的家仆要两日之后才能达到寻安,该如何通知她的家人?”
康元则一脸悲痛,可他也心知一切都要按刑部的规矩来,只能不住地埋怨自己不该让姜茗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独自去见鹤迁。
两人约的地方在城内,按理来说姜茗应该不会走去护城河,这是个疑点。
姜茗与鹤迁约好的时间很早,护城河周围也没有什么人,只在路上的摊贩看到姜茗一人往护城河走去了,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姜茗会往那边走。
池珂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她这里是有线索的,但除了鹤迁,应该不会有人相信她,况且姜茗是被妖物所害,这些凡人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能做什么。
池珂在门前踟蹰,罗青山悄然出现在她身后:“池姑娘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
他这一声吸引了房内之人的注意,鹤迁也发现了门外的池珂,两人对视一眼,眼底皆是化不开的怅然愁绪。
池珂硬着头皮和罗青山一同走了进去,坐在了鹤迁的身边,鹤迁回过头来看向她,像是在询问她知不知道姜茗遇害的事情。
“我在来的路上听到有人在谈论。”池珂低声回答,坐在她身侧的罗青山瞥了她一眼。
罗家失势后,罗青山整个人憔悴许多,他祖父在回乡的途中病死,父亲也积郁成疾,虽被特许留在寻安养病,但是郁结于心卧床多日,怕是命不久矣。
在外人眼中罗青山是大义灭亲的英雄,但是对于那些心思狭隘之人,罗青山在他们口中已经变成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出卖家人的小人。
罗青山顶着重重压力,表面上活得风光,实则内心已经疲惫不堪。
他这次带来了验尸结果。
池珂正好奇一个将军为何要去验尸,罗青山接下来的话让她脸色骤变。
“姜小姐确实是被淹死的,但是我们在她的颈部和背部发现了一些像是被撞击后留下的伤痕,伤痕呈黑色丝状,结合我的个人经历,我推测出……姜小姐死于妖物之手。”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
罗青山的目光落在池珂的脸上,看得她很不舒服。
两人对视许久,寂静诡异的氛围在鹤迁的话中被打破:“先想办法安葬姜姑娘的尸首,此事明日再议。”
……
“你在怀疑我?”
送走了康元则,三人在刑部外的树下驻足,池珂开门见山,气氛一下子又变的焦灼起来。
“我在姜小姐的尸体上,发现了熟悉的痕迹。她父亲被魔族袭击时,腿上也是那种痕迹。”罗青山作为和魔族有过接触的人,在看到尸体的瞬间便发现了异常,他也第一时间想到了池珂,“那个魔族,是否还在寻安城内?”
“不可能是他干的。”池珂脱口而出,松大已经跟着宗泗回了魔界,就算没有,他也不会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她的反应反而加重了罗青山的怀疑:“我原以为池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想到姑娘也会这样主观臆断。”
“罗将军没有任何证据便怀疑别人,难道不也是因为主观臆断吗?”
“我怎么没有证据,姜姑娘身上的伤痕就是证据。”
池珂冷笑:“若是伤痕就能当做证据,我也可以做出同样的伤痕,难道罗将军还要因此把我抓起来吗?”
罗青山目光逼人:“若真是如此,姑娘也不是没有嫌疑。”
“罗青山,注意你的言辞!”鹤迁挡在两人面前,少有的怒形于色,“你现在没有任何的证据来证明姜姑娘是被谁杀害的,在真相揭开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杀人犯,我和罗将军亦然!”
罗青山咬紧牙关,紧锁深眉:“臣知错。”
鹤迁轻声地对池珂道:“我们回宫,这里的事情赵征会处理。”
池珂回头望了罗青山一眼,见他低眉垂首,是她从未见过的谦卑模样。家族的变故使得他少年意气不再,罗家又是在池珂司命的设计中一步步走向毁灭,罗青山知道此事后,记恨她也是难免的事情。
她倒宁愿罗青山记恨的人是她,至少这样他能在鹤迁身边忠心的辅佐他,不至于迁怒鹤迁。
池珂最关心的还是鹤迁的想法,回到武中殿后她直接问鹤迁:“殿下也怀疑我在包庇松大吗?”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鹤迁眼神真挚,池珂心底松了一口气,疲惫地坐了下去:“其实罗青山说的也不全是错的,我问了护城河里的蚌精,他确实看到一团黑气将姜茗推下了水……”
鹤迁眉心微动,眼神也变得锋利起来。
“伤害姜茗的确实可能是魔族中人,但未必是松大,因为他两天前已经和宗泗回了魔界。”
“依你的意思,城中还有其他的魔族人?”
池珂点头:“可能是魔族人,也可能是修了魔道的凡人,或是妖怪……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池珂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害姜茗,她才刚来到寻安城,不至于招惹上仇人。
池珂百思不得其解。
“姜小姐横死异乡,我们该怎么向她父亲交代?”
鹤迁提出这个大家都刻意回避的问题,池珂也如鲠在喉:“不管怎么说,都要落叶归根……”
一连五日过去,姜茗的事情仍没有进展,没有目击者也没有在现场发现任何的物证,池珂将姜茗的尸体冰封起来,希望她父母敢来寻安时能见到她完好的尸体。
她在姜茗的尸体前徘徊良久,细细地查看过她身上的伤痕,越发坚信这是魔族法术留下的痕迹,心中动了去找宗泗寻求帮助的念头,顺带拿回自己的信物。
除此之外,她也有些担心鹤迁。
自从姜茗死后,鹤迁便有些魂不守舍,即便他嘴上不说,池珂也知道他心里难过,可能是愧疚,也可能是发现了自己对姜茗的感情。
在决定去找宗泗前的晚上,池珂来到鹤迁书房,向往常一样为他多点上了一盏灯。
“殿下……”池珂的声音中有她都没觉察的哽咽,“殿下不必太过伤心了,我找了相熟的朋友,他们会给姜小姐的来世选个好人家。”
鹤迁抬眸,烛光的映在他眼中,像嵌进了满天的星河:“我最近在想,姜茗的死,我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姜茗为了他来到寻安,又在来见他的路上惨遭毒手,冷淡如鹤迁,也不免会愧疚难安;若他在客栈中没有同姜茗谈话,姜茗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字和住址,不会追到寻安来,后面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
他遇见过太多一厢情愿为了他飞蛾扑火的人,却是第一次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他心有愧疚。
“殿下不必自责,命由天定,这是姜姑娘的劫难。”
池珂这样说着,自己却觉得心虚,她又道:“斯人已逝,殿下也该早日走出来,虽说佳人难得,但余生数十年,殿下未必不会再遇到姜姑娘这样的女子。”
鹤迁听出池珂这话的意思,不由得皱起眉来:“你以为我难过,是因为对姜茗有感情?”
池珂反问:“难道不是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姜姑娘的死让我很愧疚,但也仅仅是愧疚,绝没有之外的感情。”鹤迁担心池珂误会自己,心里虽然恼火,但也耐心地解释。
池珂当他是羞于说出口,轻声道:“姜姑娘已然离世,殿下若不愿再提,那便藏于心底。”
鹤迁无奈笑笑:“你为何不信我说的,我心中的所爱之人,我从来不会羞于开口,我巴不得天天把她挂在嘴边,告诉所有人我对她的爱意有多么的浓。而且,我爱的人会好好的活着,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
“没想到还能在殿下口中听到这样肉麻的话。”池珂莞尔,“那便祝愿殿下能得佳人欢心。”
鹤迁喉结滑动一下,低声回道:“会的。”
“殿下,我还有件事想和你说一声。”
池珂这次去魔界要穿过魑魅河,河中时间的流速与人间不同,她在魔界待上一两天,人间可能已经过了几个月,况且现在魔界的情况她也不清楚,若出了什么差池,可能要半年才能回来。
她便想着要提前把事情交代好:“皇上他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不出一年可能就会退位,殿下若是登基,有林丞相和张太傅辅佐着,想必也不会太难;北方民族今日有些猖獗,半年内必有战役,殿下只管任用罗青山,虽然罗家有罪,但罗青山是真心爱国……”
池珂神情严肃,鹤迁觉察到不对劲,有些慌乱的问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殿下先听我说完。”半年对池珂来说其实算不了什么,但是忍不住啰嗦地叮嘱鹤迁,想把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好以保证这半年不会出什么差错,“殿下被立为太子之后,便要选太子妃。之前你已经回绝了林挽宁,除了她之外,京城中还有一些蕙质兰心的官家女子,若殿下想选一人为妃,可在这些人中挑选。”
池珂拿出一本手掌大小的名册,上面是她和康元则一起梳理的适龄的官家女子,是按照姜茗的性格来找的,虽然和她不算十分相似,但也都是明艳活泼的女子,或许能得鹤迁的欢心,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
翻了两页名册,上面大都是些他不认识的女子,池珂还贴心的标注了年龄,鹤迁彻底地黑了脸:“你这是几个意思,就这么迫不及待的给我选妃纳妾?”
“殿下早日成家立业,也早日圆了我的一桩心事。”
池珂如实回答,却没想到引来了鹤迁的暴怒:“我的终身大事何时成了你的心事?!你真把你自己当成我的父母不成!”
“殿下……”池珂心口像是堵了一层棉花,“我没有逼殿下娶亲的意思,只是殿下早晚要成家,若你能娶得你所爱之人再好不过,但如果殿下必须得娶一位家世显赫的官家女子,我给殿下挑的这几人或许能合殿下的心意。”
“你会这样说,分明就是不相信我所说的话!”
池珂沉默,她确实不太相信鹤迁口中说的所爱之人,之前她认为那人是姜茗,但是鹤迁却说那人活着,她便有些怀疑这又是鹤迁编出来诓她的。
和鹤迁有过接触的女子少之又少,什么样的人会让他爱得如此热烈?
她倒是不想逼着鹤迁娶亲,但是将来他当上太子,自有朝中那些人替他着急,鹤迁若想挑个人出来应付那些老顽固,名册上的相较于其他人女子或许更合适。
“你果然,从来都不信我的真心……若我告诉你,我爱的人就站在我面前,好好的站在我面前,甚至还处心积虑的想把我推给别的女子,你信还是不信!”
池珂心头一荡:“殿下,别开这种玩笑。”
“这件事情上,我从来没有开过玩笑。”
池珂抬起头,对上鹤迁愤怒委屈双眸,那以往被她忽略的深情,此刻出现在鹤迁的眸中,灼烧着她的心,震惊和为难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她低下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双眼睛。
“池珂,我一直都喜欢你,爱你,这四年里你陪在我身边的日日夜夜,都让这份感情在不断地加深。我不怕人妖殊途,也不想要什么皇权帝位,我所愿的,不过是你能朝朝暮暮陪在我的身边。”
鹤迁将自己的这些年来的爱慕和心意倾泻而出,字句砸在池珂的心里,掀起万丈波澜,她轻轻摇头,脑中乱作一团。
“殿下,你不能这样,我……”池珂难以接受,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我还有事要做,我们、我们明日再议此事。”
说罢,她在鹤迁破碎又满含期待的目光中快步离开,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鹤迁将那名册撕得粉碎,瘫坐到木椅上,心跳不止,他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释怀的笑容,他终于迈出了这一步,后面的事情便要轻松许多。
等到池珂从惊讶中缓过神来,他可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她圈进自己的陷阱中,让她再也不会离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