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便是重生

“阿兄!”

清垣那玉笛湛青的光芒随着花玉龙的声音,堪堪托住了花重晏。

她见状,刚要松一口气……

突然,一道巨石从天而降,直直砸向逋落地的花重晏,花玉龙忙乱间抓起了地上的散箭,直直扔向那石头,却如蚍蜉撼树,精卫填海!

“啊——”

猫妖发疯地四处奔走,一道蓝符的光芒直嵌进它的额头,此刻玄策跃至空中,双手交|合,凝神念诀,一道强烈的光自他周身溢出,就在他啸然睁眼的瞬间:“现!”

庞大的猫妖之躯,顷刻瓦解,如?幻境消散,一道白袍跌落,于轰然倒塌的世界里,颓然坠地。

“玉儿!”

桃木藤堪堪缠住了巨石,似被主人强大的意念驱使,用力将?石块甩开了去。

花重晏松了口气,急急从地上起身,从身上掏出折扇,指着她道:“你做什么跑过来!”

花玉龙气炸了,抬脚朝他腿肚子踢了一道:“你还说我!我?不过来你就砸死了!”

说罢,转头怒气冲冲地朝化为人形的猫妖走了过去,斜刺里,一道倩影扑来,花玉龙抬手将?她一推:“现在是你们叙情的时候吗!”

宋沁岚被花玉龙一吼,一时吓得?怔怔站在原地,就见她弯腰抓起雪奴的衣襟,那副华美清容便暴露在了众人眼里。

饶是花玉龙有心理准备,也不由怔愣了下:“孟画师。”

男子柔柔一笑,凄美绝艳:“承花娘子一句,称在下画师。”

她转眸,看到孟之涣右手手腕无力垂着,上面沁着道道血痕。

那是一个画师的手……

方才,玄策的断水剑,刺的就是这个地方。

花玉龙心头一惊,话到嘴边,没说出口。

孟之涣缓缓站起身,他很高,很瘦,如?风雨中的芦苇,一棵逆风,不甘心沦为芦苇的狼毫。

他的目光沉静,还像猫一样,让人看不清人的感情,看向花重晏。

“你刚才?,差点砸死自己的亲弟弟。”

花玉龙注意到他的眼神,防备地站在花重晏身前。

却见孟之涣嗤嗤一笑,左手护着右手手腕,道:“有你在,我?如?何伤得了他?”

花重晏的脸上,难见地没有笑容:“为什么?”

他朝自己这?位亲生兄长问了句,连他都觉得?可笑的话。

“为什么?”孟之涣看向花觉闻:“你认贼作父!”

“因为当年,我?对何氏夫妇说,花某只能救一个。”

花觉闻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宛若执笔的判官,一句话,将?原本未来光明的两个男孩,命运从此,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花重晏怔怔地看着花觉闻——

“只能……救一个……”

“那年,你不到四岁,若是跟去流放,根本活不下来。”

“你少给自己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孟之涣打断道:“你逼我父母在我们二人中作选择!你让他们此生永远活在悔恨里,你的这?一句话,才?是让他们,永远活在地狱之下的一把刀!”

只能救一个,二选一,手心手背,都是肉。

花重晏瞳孔蔓延血丝:“最后,选了我?……”

花觉闻一脸心痛:“重?晏,你们的亲生父母,也是如我?这?般想……”

孟之涣突然望花觉闻走过去:“花老爷,您真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山原见状,拔刀护在花觉闻面前,却听孟之涣咬牙道:“我?阿弟小,不记事,只知道没了亲耶娘,又怎么会记得仇恨,如?此才会乖乖地认贼作父,受人摆布!”

“何大郎!”忽然,花觉闻拔高的声调,把众人都了一跳。

“你今日若是来报仇,尽可取我性命,但?对重晏,我?花觉闻对天发誓,从未有愧,也从未有悔。当年,我?也曾派人去救你们,但?奈何……早已无力回天。”

“你拿了我?家的纸坊,拥有了泼天富贵,将?我?阿弟养成你的爪牙!花觉闻,这?世间上,最可恶的人,便是不知自己作恶的人!你早就想好要我?阿弟,却逼我父母做选择,你让我恨他们,是你,把我?逼成如?今这?副模样!”

突然,孟之涣周身被桃木藤绕上,他反手抓住木鞭,转身怒看,却对上玄策冷然的目光。

“管不住自己恨的人,只会把恨放在旁人身上。你道自己受了十?几年的委屈,那花玉龙呢,她为了这?场掩人耳目的火,活活憋在道观十?四年。何勉,一个人这?辈子,能有多少个十四年?”

花玉龙脸上被灰尘划过两道泥泞,但?她的眼睛,被泪水盈出光亮来,有冷漠,有愤怒,还有醒觉。

所以,这?些?年,她不过是为了这?场谎言,收起火焰,在三皇五帝座下,念着:道无情,道有情,无量观。

她的目光,看向清垣,无声,有泪。

清垣只觉心头一痛,而一旁的希夷,已经哭出了声。

“师姐,师姐……”

宋鹤亭颓然地身子摇摇欲坠,念着:“沁岚,沁岚,回来啊……”

宋沁岚在离父亲几尺远的距离,微张了张嘴,只有风吹了进来:“阿耶,你以为我?们不记得,其实,我?都记得?,当年我坠落冰河,是那个阿兄砸开那么厚的冰,把我?救出来的。当时,你抱住我?,说,会报答何家。”

他会报答……

就是这么个,报答法么……

“你忘了,花老爷,也忘了,我?听见你们在小房子里说,只能选一个人,你们说,最好要小的。果然,何家抛弃了阿兄,你们都抛弃他,但?是,我?不能。”

说着,宋沁岚哭出了声:“他没有抛弃我?,我?也不能抛弃他。”

孟之涣听到这句话,朝护在自己身前的宋沁岚抬了抬手,最后,终究还是,垂回了手。

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又有何资格,靠近她。

“都是孽,都是孽啊。”

宋鹤亭掩面而泣,哭着哭着,却突然笑出了声,崩溃道:

“何勉,你若要怪,若要恨,便冲我来,冲我来……”

花重晏双手紧紧握拳,突然伸手,拽过孟之涣的手臂,他猝不及防,却迎面一道痛击——

“你说你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你说你知道我?的身世!你接近我?,拿了飞钱印版,那些假飞钱,我?知是你造出来的!但?我?没有说,因为我还怀着一丝侥幸,我?能找到你,我?甚至在想,你也许,是我的亲人……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罪,我?认了!但?我?没想到,没想到,我?的亲阿兄啊,居然是这样一个,因为恨,永远醒不过来的人!”

孟之涣突然被打了一拳,险些没站住,抹了下嘴角,抬眸朝他一笑,道:“怎么,很失望吗?你不是长安首富的儿子,而是个戴罪之子,还有一个不是人的亲兄长!我?的出现,把你打入地狱了吧!”

“何勉……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花重晏眼睛恨恨地看着他,双手攥着他的衣襟,晃动道:“你为什么不说啊!你做那么多事,不就是想搞垮花家吗!哪怕我?这?个亲弟弟死了,你也在所不惜是吗!你根本不是我阿兄!你根本不是!”

“你疯了!”

宋沁岚抱住何勉:“你疯了!他是你亲阿兄,他把命换了,给你的!”

“呵!”

花重晏看着他,目光毫不躲避:“十?四年前,花觉闻逼我耶娘选一个,他们选了我?,因为你身强力壮,能扛得?住流放之罪,而你呢,你走了一路,只有恨,你陪他们去流放,结果呢,他们都死了!”

说罢,花重晏气得?又要动手,宋沁岚直接握着他的手臂,不敢相信道:“你居然怪自己亲阿兄?”

身后的何勉笑出了声:“怎么了?我?也该去死,是吗?”

“不,”花重晏看着他,也笑了:“该死的人,是我。你今夜闯什么大理寺,就当飞钱是我盗印的,我?是花家之耻,让我沦为全长安的笑话,不就好了么!”

“阿弟!”

“你还道我?是你阿弟!你利用我。接近我?!你方才抓着我?,威胁玉龙,她为了救我?,差点被石头砸死了!她要是死了,我?先拉你陪葬!”

说完,他只觉眼眶一热,花重晏微微一怔,手背擦过脸颊,低头一看,上面是泪水。

泪啊,他有多久没流了。

他记得,第一次到花家时,四岁的他很害怕,不敢哭,只有一个人缩在房间角落里,把所有灯都打开?了,有个小女孩,梳着羊角辫,在窗边看他。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没想到,那羊角辫早就映在窗棂上。

过了一会,他打开?窗户,人走了,但?窗边放了一块糖。

他听说,花家有个女儿,特别调皮捣蛋,千万不要靠近她。

果然,他吃了那个糖之后,就大病了一场,梦里迷迷糊糊的,只听山羊胡的大夫说,孩子要是救不活,也是命。

当时,有个哑婆婆在他床边守着,哭得喑喑哑哑,很是难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老爷很生气,要再找大夫,要把全城最好的大夫找过来!

当时,那个女娃娃又跑了进来,花重晏心里想,完了,这?个小魔女一定?是来索命的。

结果一屋子人就听她脆生生道:“阿耶别担心,我?方才找神仙婆婆给阿兄算过命了,卦像说,我?阿兄天官赐福,水官解厄,净世无灾,长大后啊,还会生三个孩子!”

她举着三个肉肉的指头,朝病床上的花重晏娇憨一笑。

醒来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说过的这?段话。

大夫说,前尘净除,便是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