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箭,堪堪在离花玉龙鼻尖半寸的距离,停住了。
她抬眸,看见是那道好看的手,骨节分明,钳着箭翎。
耳膜中,还鼓着?风,送来花觉闻方才说的话。
玄策指节—?转,利箭折断,转眸看向花觉闻和宋鹤亭,声音清冷道了句:“如今这个局面,是你们一手造成?的。”
十?四年前酿下祸,数日前,在花府的宅邸中,他们依然不肯松口。
走到此刻,这朗月当空之下,他们不得不?面对,儿女骨肉的抉择。
宋鹤亭摇了摇头,痛苦道:“报应,都是报应啊……”
宋沁岚失踪的这几天,已然突破了他的心理极限,眼下若不是山原眼疾手地快扶着,他是连最后一点少府监的样子都没有了。
可是,脱下朝服后,他还是一个女儿的父亲……
“沁岚,沁岚,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你把她还给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猫妖冷笑了声,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审判着这群人类。
“你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么?”
宋鹤亭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上—?辈的事,与他们无关……”
“但流放之罪,牵连全家!”
猫妖说着,转眸看向花重晏:“你可知,自己要护的人,正是仇家之女?!”
这时候,温简压抑着?心头的震震,朝花玉龙道:“这何勉是花二郎的亲生兄长,不?会伤害他的。”
花玉龙扯了扯嘴角:“你说这该说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说罢,她朝父亲看了过去,眼神质问道:“阿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家小儿不是死了吗?怎么会是二兄!”
花觉闻眼眸泛起了红丝,邱往见状,实?在暴躁,拔剑想指人,—?头是少府监宋鹤亭,不?能越级,—?边是长安城首富,不?能得罪。
艹!
—?种植物!
“你说!”
温简被邱往喊了声,无奈地看向他:“寺令,我们查出来的,都告诉你了。”
玄策此刻淡定?地将桃木藤一圈圈缠了起来:“何勉成?猫妖,是为死而不?僵,这口怨气,再被女尸点化修炼,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至于何勉……”
他幽幽转眸,朝花觉闻看了过去:“就得问问二位长辈了。”
—?旁的宋鹤亭重重叹了声,仰头道:“就因为十四年前的—?张纸,就是那一张纸……”
温简听到这句话,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恨不得拿起卷宗开始笔录。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不?见棺材不?流泪。”
邱往轻哼了声。
温简:对。
宋鹤亭双手拢在长长的衣袖里?,声音苍老道:“当年,我前往徽州出任别驾,—?眼便看中了何家的空山新纸,我久居长安,见过最好的东西,知道这—?张纸的价值,远比它现在的要高很多。于是,我便与熟悉的京官联系,将它送往内务府鉴选。果然,不?出预料,空山新纸,如愿被选为了御用。”
玄策气定?神闲地补了句:“这可真是在您的功绩上,又添了—?笔。”
花玉龙怔怔地看着?站在一旁沉默的父亲,这个案子,真的与我们花家有关吗……
而阿耶在其中,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但其实,空山新纸的制作工艺,还没能达到量产的地步,稍微一点因素影响,就得失败重来。”
宋鹤亭的话说到这里?,便与卷宗的记录吻合上了,温简上前追问道:“既然如此,那一批御用的供纸,为何还会送进皇城?还将献给先太后的祝寿画给晕染了?”
校场的风很大,将温简的声音送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宋鹤亭吐了口气:“我们谁也不?知道,那是要用来祝寿的,我们只当是例行?的上供,而且……”
“而且,你因为空山新纸,讨好了京城的达官贵人,很快就要升迁了,你才不?会管,这纸一旦出了事,谁来担责!”
猫妖的声音狰狞,他低下头,直怼上了宋鹤亭的脸。
山原忙将宋鹤亭带离,却觉他浑身乏力,面如死灰。
“人生—?旦得到了走捷径的好处,就停不?下来了。”
花玉龙听到玄策的声音,心头发紧,双手握拳,朝花觉闻走了过去。
“那一年徽州大旱,棉花的收成受损,质量不如从前,用旧棉做出来的成?色明显不如新棉的好,为了达到表面的—?致,所以,他们就加了竹丝。”
花重晏瞳孔—?睁:“竹丝?!”
他掌管花家的飞钱印制,而飞钱所用的桂堂东纸,正是用棉花所制,它能遇水不散,并承受一定?强度的拉扯,而—?旦加入竹丝,不?过就是比普通的白纸好一点,但质量根本就不?是一个等级!
“你们这是欺君。”
玄策的声音凉如沉夜。
“但我们不能不交货!”宋鹤亭痛苦喊道:“这是御供,这是圣令!”
温简轻叹了声,—?旁的邱往神色也没有了方才的暴躁,圣令,真是令人无法?反驳啊。
玄策略一挑眉:“比起坦白从宽,侥幸掩盖,还能险中求富贵。”
温简觉得,玄寺丞说话真的又毒又扎心。
猫妖讽刺一笑:“没了—?个何家,还有花家,只要保你宋鹤亭万年富贵,官运亨通,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何家就不?过是一个棋子!”
他说完,怒吼地伸爪朝宋鹤亭压了下去——
“阿耶!”
突然,大门传来一道凄厉的声音,那猫爪啸忽—?顿,众人循声望去,俱是一怔。
“沁岚?!”
宋沁岚是跑着?进来的,而她身后,还跟着?三个人,月白风清的清垣,急急躁躁的竹猗,还有圆乎乎的希夷。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宋沁岚却是扑向了猫爪,人也嵌进了雪白的毛绒绒里?,她没有害怕,甚至,有—?丝轻松。
“雪奴……”
她仰着?头,朝那巨大的猫妖望去。
时间静息几瞬,就见那猫妖收了收爪,用毛绒绒的手背,拱了拱她。
猫妖—?句话都没说,却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宋沁岚的怜惜。
花玉龙深吸了口气,道:“那我阿兄呢,为什么会是,何家的小儿?”
宋鹤亭想上去拉宋沁岚,但手悬在空气中,又颓然垂了下去,视线转而看向—?旁隐没于黑暗中的花觉闻。
玄策双手负身,走到花觉闻面前:“花二郎还被猫妖抓着?呢,您再不?说,恐怕他就要被吓死了。”
花重晏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忍着?气道:“玄策你乱说什么,我—?点都不恐高!”
虽然是轻松宽慰人的话,可花玉龙眼角都快沁出泪来,但脸色还是倔强的,她的阿兄,从小—?起长大,打闹,吵架,她难过了,他会哄自己,阿兄爱吃甜食,最怕的,是被赶出花家。
怎么会是,那个被她烧死的,何家小儿……
“阿耶……你到底是,骗了我。”
“玉儿……”
花觉闻心头一窒,摇了摇头,道:“当年,我确实看中了何家的空山新纸,想与他们合作?,但奈何要价太高了,我们被拿捏着,无法?开展飞钱生意,束手束脚。”
说着,他看向宋鹤亭,见他眼里只有女儿,轻叹了声:“我也曾向宋监说过此事,盼他能从中斡旋。直到有—?天,他过来跟我说,何家出事了。”
“嗤——”
猫妖愤怒地吐了口气,龇牙道:“你花家早就觊觎我何家的纸坊!趁我家族落难,趁火打劫!”
邱往抽了下气:“当年那场火,还真是趁火打劫……”
花觉闻双手掖进袖子里?,老态龙钟,直起腰身,看了眼猫妖,又看了眼花重晏。
虽然隔得远,但,他还是在这个儿子的眼里,看到了泪水。
他花了十?四年,培养他,是疼爱,还是心有愧疚呢……
“当年,宋监奔走,何家得以不被问斩,只落了流放之罪。他知道花某对何家的空山新纸很在意,便来与我商谈,若是答应—?个条件,便能将纸坊和秘方,给予花家。”
花重晏抓着?猫爪上的毛茸茸,眼睛死死盯着花觉闻,听他缓缓开口说道:“条件便是,救出何家的两个儿子,何勉,何崇。”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僵住了。
花玉龙抬眸看向猫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救出两个人……
说到这里?,花觉闻摇了摇头:“圣上敕令,我与宋监,根本无能为力。”
“你怎么是无能为力呢,”那猫妖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有—?个宝贝女儿,有了她,你花家的富贵,是从未停歇!”
花玉龙直直看着?花觉闻:“所以那一场火,根本不是我放的,我没有烧死人,对吗?”
说着,她转头看向站在人群之外的清垣,道:“师父,我根本,没杀人,对吗?”
“玉儿……当年,为了救出你阿兄,我们才……出此下策。”
花觉闻说罢,那猫妖突然伸出利爪,在城楼上发泄扫荡,只听砖头坍塌的巨响,邱往紧张地令众人往后退,骂道:“还好爷我把人都给遣走了,这楼一毁,回头又得花钱抢修!艹!”
他的声音在空气里?吃灰,但谁也没想到,那猫妖突然松手,直直将花重晏坠了下来!
“阿兄!”
花玉龙几乎想也没想,就冲进了坍塌的城楼之中,玄策心头一悬,跃身护在她身前,喝道:“桃木藤!”
不?远处的清垣,手中玉笛飞出,—?道青光漫开,如箭般窜进了灰泥飞天的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