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的梆子声一过,天心观静得只有雨声。
花玉龙站在殿外?朝大门望去,面露着急,朝清垣道:“师父,希夷还没回来!”
清垣略一沉吟:“为师有鱼符,可穿行长安坊间。”说着,似猜到他这个女徒弟在想什么,直接掐断她的念头:“你安生在观里呆着,你师弟自有为师去寻。”
花玉龙哪里放心得下,见?师父走出雨幕,双手抱胸在门前踱着步子,这时,绿珠撑着伞过来了,朝她担忧道:“四娘,你也快回去换身裙衫,倒春寒厉害,你千万别冻感冒了。”
“嗯。”
绿珠见花玉龙嘴上应着,眼睛一直看着清垣观主出了观门,这才站回到伞下,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娘子好像松了口气,神色也没方才那么紧张了。
绿珠:“有清垣观主在,希夷很快就会回来,娘子别担心。”
花玉龙提着裙衫,脚步轻快地穿过廊下回到厢房,正要换衣衫,手刚碰到袖子要褪襦裙,忽然,似想到了什么事,问道:“于嬷嬷呢?”
“她在厨房,娘子,是有什么事?。”
“饭不着急,让于嬷嬷赶紧过来!”
绿珠见状,便出门往厨房走了过去,这时,花玉龙在湿衣衫里掏出了一个白净的小瓷瓶,嘴角一笑,全然没有方才寻不到希夷时的着急不安。
“娘子!嬷嬷给你炖了姜茶,快趁热喝!”
绿珠边走边喊,后头还跟来了位着深棕衣收拾得体的老嬷嬷。
花玉龙一见?到于嬷嬷的身影,眼眸顿时明亮:“嬷嬷!快来!”
说着,她打开瓷瓶子,单着一只眼睛往里头看了看,然后又晃了几下:“绿珠,倒水!”
花玉龙摊开掌心,倒出一颗淡粉色的丹药来,递到于嬷嬷面前:“嬷嬷,赶紧吃了它!”
于嬷嬷一脸惊讶,但还是乖乖摊开双手,将?那药丸子捧在手心,绿珠见状,道:“四娘,这是什么啊,嬷嬷,你最近身体不舒服吗!我怎么不知道!”
花玉龙笑了笑,坐到椅子上,手背撑着下巴,抬眸点了下头,示意于嬷嬷赶紧吞下。
冰冰凉凉的,入喉后,似有一道力量在牵引着,原本疲惫,没有感知的地方,一下便似伸出了无数的触肢,一直伸展到了舌尖。
于嬷嬷手心一下捂住脖子,瞪着一双眼睛看向花玉龙。
这种感觉,她仿佛知道了,那颗药丸是什么东西!
“呃……呃!”
她尝试地发出声音,一下,一下,如此艰涩,如干枯的稻杆,但风一吹,就发出簌簌的声响——
绿珠顿时捂住嘴巴,不敢相信道:“嬷嬷!你、你的声音!”
花玉龙也站起身,朝她夸张地张着嘴型:“叫我,四、娘!”
于嬷嬷咽了口气,浑身有些发?抖,嘴皮子哆嗦地张了张:“四、娘……”
“嬷嬷!你能说话了!”
绿珠几乎要高兴得尖叫了,抱着于嬷嬷便哭了起来,又跳又喊地:“嬷嬷你能说话了!”
于嬷嬷被她晃得眼角泛光,拍了拍她的肩膀:“绿、绿珠……”
“是我,我是绿珠!嬷嬷您没念错!”
于嬷嬷咧嘴笑了,这次,她的笑有了声音。
“娘子,您、这是哪里、来的药?”
花玉龙扬了扬下巴:“玄寺丞给的。”
于嬷嬷和绿珠两双眼珠子差点没瞪得掉下来咯——
“玄寺丞?!”绿珠不相信道:“那个,宗正寺的玄寺丞,那个大白天把你从观里掳走的玄寺丞?!”
花玉龙摆了摆手道:“绿珠啊,这个事情呢,你就不要一直记在心里了,人家玄寺丞嘛,心里也是内疚的,这不,就给送药过来了。”
于嬷嬷已是一脸感激:“娘子,那玄寺丞当真是个神仙中人,竟能将老朽的哑症治好,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人家。”
绿珠一时也陷入了深刻的反省:“他来观里吃饭,没吃饱就走了,回头还付了这么大人情……”
花玉龙单手托腮:“这药丸子我看他有的是,举手之劳嘛。”
绿珠摇了摇头:“若真是那么易得,清垣观主也是得道高人,他便没有这能治哑症的药丸。”
她这一话,却是让花玉龙眉心皱了皱。
曾经她也为于嬷嬷的哑症翻阅过医药典籍,但都如大夫所?说,没有用。而且,这么多年来,于嬷嬷对于恢复声音这件事,好像并无很大渴望——
“四娘……”
忽然,于嬷嬷脸色有些重,迟疑地开口道:“我往日里打手语比划习惯了,所?以,便就继续这样罢,只有私底下,再跟你们说话。”
“为什么呀?”
花玉龙一双眼睛里满是疑怪。
“在观里,人少,就好说,若是出了观,跟花府……外头打交道,大家都知道我原是个哑巴,这突然说起话来,肯定诸多好奇,问我是如何恢复的,要是不小心把玄寺丞给供了出来,大家都去找他赐药,岂不是给他造了麻烦?”
绿珠一听,顿觉有理:“对噢!反正我们平日里就在天心观,同外?人也说不上话,与外院打交道的活,就都由我来干!”
花玉龙点了点头,只当于嬷嬷是思虑周全。
“对了,四娘,这清垣观主和希夷怎么还没回来?我锅里的菜还等着下锅呢。”绿珠说着,便往门外看去。
花玉龙望向院外的天井,天色昏沉,这雨雾也看不大清楚了,唯有声音真切地提醒着,一切正在发生。
“绿珠,我有点饿了,我们先吃吧。”
——
夜幕笼罩下的平康坊,灯火摇曳,因?着雨天,反倒在这烛光之上,晕染出了一层迷人的烟雾来,模糊,缱绻,撩人。
南曲楼被封多日,却在这个雨夜里,重新挂上了灯笼。
于这一片喧嚣声中,不由引人驻足,有的熟客撑伞而过,见?此便抬脚进去,却被护院一拦,正要发?作?,忽听他笑了笑,手里掏出一张红纸,里头包了几个碎银:“今夜有贵人包了这幢南曲楼,但不好扰了客人您的雅兴,这点薄钱,请您们到旁处的翩香楼饮酒,都是花家的产业,一个味道。”
那些身穿锦袍的客人们往南曲楼的正院里扫了眼,就瞥见几道黑影玄袍经过,心头陡然一惊,忙叉手行礼道:“谢过,谢过!”
南曲楼里的每一处都被挂起了灯笼,跳动的烛光映在纱纸上,仿佛将?上面的人影儿照了个真实灵动。
它恢复了往日的明亮,却是比以往都来得寂静。
妙音阁的一处厢房里,正坐着两位妙人儿,一个身穿绿衣,一个衣着紫裙,后者盈盈坐在席上,手里抱着一副琵琶。
绿衣女子提壶倒了杯酒,送到面前这位身穿织锦卷草纹袍服的男子手里:“贵人,宵禁的梆子都敲过了,今晚啊,就宿在我们这儿罢。”
这女子笑声柔媚如黄鹂,勾得人目眩神迷。
紫裙歌姬道:“公子,是喜欢听《琵琶行》呢,还是《长恨歌》啊。”
绿衣女子眼角一勾,再倒酒:“那自然是听《琵琶行》了,这大好春光,哪能听带个‘恨’字儿的,多扫兴啊。”
那斜倚在贵妃榻上的男子听此,顿时笑出了声,伸手正要搂住身旁女子的腰肢,却见她忽然如游蛇般转了出去,“客官,且让妾为您舞唱一段。”
只见紫裙女子纤细十指悬到琵琶弦上,下一瞬,轮转翻飞,歌声也传了出来: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那两道曼妙的舞姿在房间中央舞旋,犹如胡姬美酒,令人醉死方休,男子饮下一口,道:“好!下回啊,我便亲自上门,来送两匹锦绣绮罗赠予二位美人!”
那歌声绵绵不断,由自唱着:“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动听,实在是动听,那男子半躺在卧榻上,手里扶着一个白瓷酒杯,“这《琵琶行》啊,唱的就是一个年轻时的教坊红牌,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可惜啊,到老了,门庭冷落,只好嫁作?商人妇,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那绿衣女子翩跹跳到男子面前,伸出柔弱的手,朝他面门虚晃了一下,嘴边吟唱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恍惚间,她的衣衫飘过,一道暗香袭来,他看到不远处侧坐着的紫衣美人,忽然起身,在地毯花纹绽放的中央旋了起来,而她手里携着的琵琶,随着她动作抬起,架到了脖颈之后。
“这、这是……”
反弹琵琶?!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男子神色一下恍惚,瞳孔的聚焦缓缓消散,手里扶着的酒杯,“吧嗒”掉到了地上。
而他,浑然不觉。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卿卿~”
歌声之中,仿佛,坠入了一道绵软的白雾,他伸手拨开,却看到那样一幕场景——
“三郎,我们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九娘,你离了我,有什么打算?”
夫人脸上浮起疲惫的笑:“奴家以前是个清倌人,做生意,自然有些门道。”
“你不过是爱赌些,我母亲是有意见,但过段时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三郎……”她那双眼睛里,含了半辈子的绝望泪水,朝他道:“你还不懂么,不是因为赌,是因为我生不出儿子。是那些女孩生来便是不值钱的贱命。是这些宿命,让我离开的你。”
作者有话要说:奇然的《琵琶行》实在是太好听了!强烈建议和本章配合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