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绝处逢生

大理寺内的牢狱,四周围着高高的城墙,校场用于囚犯活动,而城墙,却是防止越狱。

九娘踏上了城楼,独自擎伞,一抹黄色浮于灰白的天地间,却是弱柳扶风,飘零自苦。

花玉龙脑子里还?回想?着方?才的情景,以及温简说的话:“这九娘早先与夫君在?长安谋生,开?头?倒是赚了些银钱,也购置了家宅,两人成婚十载,只得一个女儿,唤作青梅,可惜前两年染了病,没养活……这九娘一下断了念想?,整日?浑浑噩噩,她夫君心疼她,便想?着带她出门散心,这沈乔平日?也是爱玩些骰子听听小曲,便也领着她去了。”

后面?的事情,花玉龙大抵能猜到,“于是她就渐渐开?始寄情于赌乐……”

温简轻叹了声:“把陪嫁的一处宅子都卖了,填她那?个窟窿。许是不想?连累丈夫,便要?和离,让他另娶。”

花玉龙:“但她现在?当了妙音阁掌事,虽说受人指点,但也是一份正经营生啊。”

温简摇了摇头?:“这九娘颇有才艺,但就是爱赌,她自己也定?了心要?戒的,但就是戒不掉。”

花玉龙想?到她方?才说的话:“赌坊能赢钱,她想?要?翻盘。”

思及此,脚步不由?朝站在?城楼边的九娘走去,隔着雨幕,与她并肩望向墙下的风景。

大理寺的这面?墙,建得可真高啊。

此时,寺外大门有道身?影越走越远,正是方?才来见九娘的沈乔。

“你舍不得他,却不得不离开?他,为什?么呢,就因?为戒不了赌?”

听到花玉龙这句话,九娘缓缓笑了,没有转头?:“花娘子,你不懂的。”

花玉龙眼眸看着九娘未施脂粉的侧脸,道:“你不说,我确实不懂。”

“花娘子有万贯家财,自然不用像世人那?般,为了碎银几两,慌慌张张。你见那?妙音阁往来喧闹,生意兴隆,却不知,里面?的每一个人都自小被卖了死契,活得比行街乞儿都不如,我不愿她们做皮肉生意,但,若是有钱,谁又愿入这魔窟。”

“你与三?郎打拼出了一份家业,和离后也理应分有财产,为何要?如此糟践自己!”

九娘朝她看了过来,双目无神,与昔日?在?妙音阁顾盼生姿的掌事仿佛是两个人。

“糟践?一个女子,没有了孩儿,终日?被婆婆毒骂,留在?深宅,那?才是糟践!”

她话音一落,花玉龙陡然心头?一震,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砸得淅淅沥沥。

只听九娘喃喃道:“他们跟我的青梅说:‘你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女儿,生来就是个赔钱货。’赔钱货,呵,就是这样,我的青梅死了,被他们念死的!”

说到这,九娘的声音悲怆绝望,身?子摇摇欲坠,抬手倚在?墙边:“男子可以赌,我女子怎么不可?男子可以流连勾栏瓦舍,我女子为何不可!他们倚着我不敢离开?夫家,就给我抬小妾进来,那?时我青梅才殁了多久!”

花玉龙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她近乎投怨无门的话,一时喉咙发酸。

那?个三?郎,也许是爱她的,也愿意为她掉眼泪的,但比起九娘,他还?有更放不下的东西。而九娘呢,自然是恨极了,但,如果抛却这些,她内心也留恋往日?纯粹的温存。

奈何,这世道,哪里有那?么多如意的呢。

花玉龙沉默无言,陪她站着听雨。

许是九娘方?才朝花玉龙泄了许多怨,这时却是平静了下来,借着一场雨,缓缓开?口道:“与三?郎和离后,我便将陪嫁的一处宅子卖了,换了些银钱,租下南曲楼,开?了妙音阁。收的女子都是苦命人,我不愿强迫她们,一边找教习嬷嬷传她们本事,一边又要?找银钱维持开?销。”

说到这,她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我实在?,不是什?么做生意的材料,难怪婆家会觉得,我离了三?郎就活不成了。”

花玉龙看着她,眼里没有怜悯,只是有些心疼。

“所以你就想?到了赌钱。”

一个人走到了绝境,就会想?要?绝处逢生,赌上天是否有好生之德。

九娘:“南曲楼下的赌坊,就是我最后的希望,也是妙音阁的希望。但是现在?,它?没了……”

“是谁带你进去赌的?”

九娘笑了笑,忽而转眸,朝她道:“我夫君。”

花玉龙一时瞳孔睁睁:“他带你……”

“他好些小赌,但是没想?到,我赌起来,比他还?疯。他是小赌怡情,但我为活命,结果,大赌伤了身?。”

九娘一声自嘲,被刮进了雨声。

花玉龙虽然有一瞬间同情她,但站在?花家的立场上,她却不能心软:“当初你设局,令西璧和东珠用幻音术前来暗杀我和玄寺丞,就是知道我们要?端了那?个赌坊。”

九娘知道自己无可辩驳,只叹了句:“我也是,替那?赌坊的老板娘卖命的。”

“如今女尸业已伏罪,九娘,妙音阁里的女子不是你害人的借口,你终究是做错了。”

听到这话,九娘眼眸陡然瞪大,颤抖地抓住花玉龙的胳膊:“那?些杀死我女儿的人呢,他们做错了,为什?么没有伏罪!我出入风月,令他们家宅蒙羞,却终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终究也是,对三?郎下不去手。”

九娘说着,眼里渐渐漫延起悲哀,抬起的手被雨水打湿,上面?的水珠一如她日?日?夜夜流过的泪,又有谁知道呢。

等一场雨过,太阳升起,什?么都被掩盖在?喧嚣里了。

这时,站在?不远处的温简见九娘对花玉龙动手了,脚步不由?迈去,却被身?旁的玄策抬手拦住。

他疑惑抬头?,就听玄策道:“花娘子她,可以解决的。”

温简只断断续续地听到她们传来的对话,见状,收回了脚步,道:“这九娘,也是苦命人。”

玄策:“我方?才已在?她前夫身?上放了追踪符,那?地界赌坊隐蔽至极,非熟人不能牵线,他都对自己夫人下手了,我如何饶得了他。”

雨水如绵密的软丝,落到花玉龙的手背上,转而顺着手腕落下,像一串串断线的珍珠,像一个女子,珍贵的眼泪。此时,她握着九娘的手,说道:

“你这断指,就是为了戒赌没了的吧?可是九娘,你还?是戒不掉啊,当你怨恨别人的时候,你也是那?个可憎的恶人。赌坊能赢很多钱,你收不住了,你明知道那?些飞钱是假的,但你已经收不住了。”

九娘看着花玉龙这样一双清明的眼睛,仿佛击穿了她最后的防线,好赌是她的错,离开?夫家也是她的错,好像一切的事,她真的没有做对过。

她的眼睑承着水雾抬起,朝花玉龙说了一句,这千百年来应验女子命运的话:“在?这世间,女子的天空,是很低的。”

花玉龙心头?一颤。

“想?要?在?这世间自立门户,却最终弄得满身?泥垢。”

花玉龙紧了紧拳头?,看向城楼外的雨天,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世间本就不公平,又怎能要?求九娘识大体,到底她所能拥有的,如今也都失去了。

想?到这,花玉龙心头?没来由?地悲伤起来,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将她的情绪往下坠落,无底洞一般,最后到达一个叫黑暗的地方?。

看不到希望。

“你既然有勇气与夫君和离,那?为何,今日?却与他在?廊下言笑晏晏,如今又要?登城楼送他?”

远处那?道身?影已经走远了,小得不比一滴雨水要?大多少。

“我在?妙音阁听过一位客官题的唱词,很是打动,他写‘美人劝我急行乐,自古朱颜不再来。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人生苦短,我也不想?总是记住那?些不开?心的,人活着,又不是只有恨。”

花玉龙深呼吸了下,她忽然觉得,恨与爱,之于人,是若蜜饯,也如砒|霜。

遂强扯出几句宽慰的话,道:“既然如此,分开?了也不可惜,好聚好散嘛。”

九娘笑了,问她:“花娘子今年多大了?”

“十六,过两个月生辰,便是十七了。”

“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可有许了人家?”

花玉龙被她陡然问起婚姻,心里顿时有些排斥,说道:“没有。”

九娘轻叹了声:“真好啊,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有许多的可能。”

哪里有许多可能呢,花玉龙心里想?,男子能士农工商地往上走,出路那?么多,而女子却只能依附于男子。

花玉龙:“我是要?修道的。”

九娘微微一怔,道:“这确是一条出路。”

花玉龙小时候也很厌烦道观的无聊孤寂,但如今,那?儿却成了她人生可以选择的第二条路。

“九娘,雨重了,回去吧。”

“嗯……”

她低声应着,右手抚了抚左手残缺的尾指,忽然道:“花娘子,我想?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

花玉龙疑惑,想?要?拒绝,却见她卑微地笑了笑:“我被困在?牢里多日?了,这把年纪,有些受不住。”

见她这般请求,花玉龙不置可否,只回身?朝玄策和温简所在?的地方?快步走了过去。

玄策见她奔来,先开?口道:“怎么了?”

然而,花玉龙却是看向了温简,撑着的油纸伞在?玄策面?前露出一角,正要?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玄策瞥见了远处一道身?影晃动,顿觉不对,抬眸望去,一刹那?间,浑然一震,厉声喝道——

“桃木藤,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