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走着,这回,花玉龙往他身侧看了看,道:“玄寺丞,您往右边走过去一点,不然我伞上的雨水会把你衣服淋湿的!”
玄策这才注意到,他的脚步竟会不由自主地往她那边靠了过去,轻咳了声,步子稍微拉开了点两人的距离。
花玉龙见状,这才松了口气,这玄寺丞毕竟是道官,走路都爱走中间。
两人走出了小道,花玉龙跟着玄策拐了个弯,便远远瞧见方才引路的小吏,这时他正往这边张望过来,逋见到一红一黑的两道年轻身影,忙疾步上前:
“雨下得太大了,属下?只顾着往前走,都忘了二位还没跟上来。”
花玉龙摆了摆手:“没事,不过就是一条小道走到黑嘛。”
一旁的玄策没说话,只低头看着花玉龙。
小吏擦了擦汗:“我们得从这园子绕过去,二位走的时候仔细地上的青苔。”
花玉龙点了点头,下?意识抬眼去看玄策,两道视线一撞,就见他收了回去,只道了声:“好。”
园子虽比方才的小道宽阔,但路却容易打滑,花玉龙脚上踩的绣鞋不经湿,稍不留神就站不稳。
“需要本官扶你吗?”
花玉龙蓦一抬头,确定是玄策说的话,但他没看过来。
她不由想笑,玄寺丞这个问题好生奇怪。
“不用,我可以。”
“嗯。”
玄策不知可否地哼了声。
待拐出园子,前头的小吏回身:“到了。”
花玉龙抬起伞沿望去,入目是一面灰扑扑的青石地,四周伫立着高高的城墙,围墙之内宽阔无比——
“这是平日里训练的校场,对面就是牢狱大门了。”
花玉龙站在这里,恍惚间犹如置身于一座孤城,雨水倾斜打落,却冲刷不掉这股压抑的黑暗与沉重。
“阴气,太重了。”
她低喃的声音,卷进这风里,一下?便消失了。
这时,花玉龙看见校场旁有一处雨廊,便道:“我们从那儿过去吧,好避避雨。”
小吏点头:“正是。”
玄策知大理寺紧忙得很?,遂道:“我们在此处等温寺丞便可,您不必再?陪着。”
小吏朝玄策微弯身,说:“我与校场看守的寺吏通传一声,待见了温寺丞,便让他来这儿见二位,属下?就先行告辞了。”
花玉龙见这官吏往回走的步子匆忙急切,想到方才他们走在小道上时,他也是走得这般快,虽是一句话没说,但也是看出来了,这大理寺是忙得不可开交。
此时,两人顺着雨廊往前走,刚拐过一道折,就见不远处的廊下?,是有什么人在攀谈。
玄策脚步一顿,示意花玉龙不要再?往前。
她心下?明了,立马猫腰站到一旁的柱子边,借着掩映的灌木挡住身子,旋即,抬头朝玄策使了个眼色。
玄策:“……”
他是令她不要上前打扰,也没让她这般鬼祟……
于是,也只好站到花玉龙身后。
那是一男一女,女的身穿灰黄色的襦裙,发髻盘起,应该是个已婚的夫人,看身段年纪不大,此时正倚坐在栏杆边,只露了个背影朝向?他们。
反倒是这男子侧身对着花玉龙和?玄策,离得不远不近,却是看清了半张脸,一身锦袍,面容干净方正,并未蓄须,年纪约莫三十出头。此时他站在这娘子的身旁,与她一道看向?廊外的雨帘,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却是抬起,轻柔地抚着那女子的头发。
雨雾蒙蒙,流水潺潺,若忽略此身何处,在这样的寂静里,便似住在溪水河畔。
而那男子,应当是她的丈夫吧?
花玉龙忍不住猜测,可为何会在这校场旁的雨廊下?约会呢?
这般亲昵地摸着脑袋,低声说话,男子的嘴角还噙着笑……
女子掌心支棱着下?巴,与男子说话,奈何雨声太大,花玉龙听不大清楚,不过这等闺房男女之事?,还是不要听清的好。
忽而,那男子的手从她的脑袋,滑到了脖颈,再?是停到了女子的脸颊处。
蓦地,这男子脸上的笑,凝住了。
花玉龙有些奇怪,就见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着女子托腮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竟是难受地低下?了头。
花玉龙看到他肩膀微微颤了颤,紧接着,抖得有些厉害,掌心仍抓着她的手,下?一秒——
竟是哭了起来!
这一幕直把花玉龙惊住,男子并不是什么少?年了,而且看着打扮,应当是有些家底的,为何会在这大理寺的雨廊里,对着一妇人哭泣?
花玉龙眼眸微眯,就见那妇人拿起了手帕,转过身朝向?男子,要给他擦眼泪。
而就是这一瞬间的侧脸,花玉龙不由捂住嘴巴,她、她见过这位夫人!
想到这,猛地回身看向?玄策,显然他也有了分寸,朝她点了点头。
那女子也跟着落泪,朝他轻摇了摇头,这回,因为嘴唇看的真切了些,花玉龙读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对不起,三郎,对不起……”
男子转而将她的手托在掌心,细细揉着手背,这一下?,令花玉龙猜到他方才为何会哭的缘由了……
这女子左手的尾指上,断了半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雨天总是令人难过的,尤其见到有情人间相看泪眼的时候,花玉龙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在这里,但这一刻,却也跟着叹息了声。
“我原本只是想去翻一盘,那赌坊里的银子好赚,我也不知为何能赢那么多?,但我想要赌钱,就没想太多?……”
花玉龙朝玄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过来。
玄策知她会读唇语,遂侧下一边耳朵,下?一瞬,花玉龙温热的气息便扑了上来,直从耳根挠下?脖颈,再?钻进衣领子里。
他蓦然一僵,却是没留意她在说什么,似乎是雨声太大,又似乎是,这呼吸太重了。
“从前我下?定决心不赌,断了我的尾指,但还是……三郎,我还是,戒不掉……”
那女子说话哽咽断续,声音浸在水里,每一个字都透着心凉。
那被唤作三郎的男子道:“在妙音阁终究不是长久之事?,九娘,待你出狱后,我再?给你寻一处宅子……”
女子摇了摇头,忽地站起了身,朝他道:“不必了,自我与你和?离之日起,你便无需管我的事?。”
她的眼眶还是红的,说的话决绝如此,但内里却还是藏着情意。
男子从袖间抽出一张地契:“这是你之前当掉的宅子,我赎回来了。”
九娘神色蓦然哀伤,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没有说话。
“我知你不会迈入我沈家大门,但对你的亏欠……”
“三郎,我说过,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那男子似还沉浸在回忆里:“你往日也没什么爱好,便是好些小赌,若不是青梅殁了……”
“不要再?说了!”
女子忽而打断他的话,似一下?语气重了,压得她心口泛疼,掌心捂着,哀泣地垂着眸子,自嘲地念了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虹易散琉璃脆。三郎,散了吧。”
这时,便见对面的校场处走来一道身影,看穿着,是腰佩唐刀的衙内。
“时辰已到,二位,该回去了。”
见状,玄策已然站直了身,花玉龙还在拿叶子掩着脸,他已朝那边径直走了过去,负在身后的袖袍里,隐隐透出了道灵符的荧光。
就在那个三郎不注意的时候,不过一眨眼的瞬间,灵符便隐没在了他的后背上。
“花娘子?”
忽然,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花玉龙心头一跳,只觉骨头一节节地僵硬,站起身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响。
她扯着嘴巴,转头朝他僵笑了下?,道:“好巧啊,温寺丞。”
温简眉眼清明一笑:“不巧,衙内说你们在此,我才过来的。”
说着,视线往前一探,就看见玄策的那道身影。
“我们就是刚好看见,不便打扰,所?以……”
她说出这个理由时,连自己都觉得很?正确,温简自然得点头,道:“那女子是大理寺的囚犯,与飞钱案有关,今日允她出来见一面亲属……”说到这,温简顿了顿:“已经和?离了,那也不算亲属。”
他说着,就见花玉龙已跟着玄策走了过去。
衙役撑着的伞,在雨雾中投下?了一片暗影,那三郎踏下?走廊,在阶前回身,朝那女囚叉手弯腰,行了个礼。
抬起头时,眼里泪光盈盈,蓄着将落还未来得及落的泪水。
两人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的静止里,只有雨声能明白他们的心意。
花玉龙看着那男子走入雨雾中的背影,朝一旁的九娘道:“他也算有心了。”
九娘的瞳孔聚不起光,似被打散了一样,“若不是在这里,我们也见不上一面。”
花玉龙正色道:“你是妙音阁的女掌事?,如何会见不上面。不过是你不想见,而他有所?顾忌罢了。”
她话音一落,就见九娘眼里的泪,似那断线的雨珠,又默默地落了下?来。
花玉龙小时候,听祖母说过,一个女子若是落泪时没有哭出声,不叫人听见,那就是苦命人。
这时,站在一旁的玄策朝温简道:“大理寺的亲属探视,原是这样一个流程?”
温简不好说出这是属下?的请求,只道:“探视也并不是一竿子不允,否则,花娘子如何进得?”
花玉龙一听,顺着他的话道:“我可是有些不同,来这一趟是要找出那些既在柜坊里兑换假飞钱,又出入赌坊的赌徒名单,这才能板上钉罪!”
“温寺丞。”
忽然,那九娘开口朝温简道:“我想上那城墙看看。”
温寺丞奇怪道:“看什么?”
九娘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光:“他要走了,我想再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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