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垣看着希夷清澈坚定的目光,眉眼一笑:“倘若初心?不忘,长大就不是件坏事。这世道艰险异常,不必去触碰的东西,便让它过去,我们无法改变太多,唯一需做的,便是守住自己,这样平静地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平静地过一辈子……
希夷似乎明白了,师父对师姐的用心。
——
青石板上淅淅沥沥地,打落下无数雨线,此刻都纷纷溅到了花玉龙的裙摆上?,但她却毫无知觉,只脚步加快地往前走,跃上?大理寺的门阶。
晌午时分,这大理寺朱红大门紧闭,暂不接客。
花玉龙正要抬手敲门,碰巧玄策也触上了铜环,蓦地,纤细温软的指腹便碰到了玄策的手背。
她动作一滞,抬眸看向他。
“咚咚咚~”
门环响起了几声轻巧的撞击。
旋即,花玉龙便见玄策的手收回了身后。
她拢了拢手,指腹不经意摩挲了下,低声道:“寺丞的手,真凉啊。”
“你常年纵火,谁要碰着你的手,那倒是真烫。”
玄策用眼角的余光看她,只见花玉龙点了点头:“这倒是。”
这时,就听朱门轻推,看门的小吏走了出来。
玄策拿出鱼符,那是宗正寺独有的腰牌:“宗正寺寺丞,玄策。”
对面小吏刚要不耐烦问出的话,一时生咽了回?去,转而堆起和颜悦色,摆手道:“玄寺丞,您请进。”
玄策余光扫了眼花玉龙,见她一手撑伞,一手提裙地跟了上?来,步子不由放缓了些,连带着走在前头的官吏,也不敢走快。
待他们走进寺内前院,就见那儿的寺吏们忙碌地来来往往,虽是午憩时分,却也不见轻松。
“温寺丞呢?”
花玉龙逋一进来,就听见小吏说:“温寺丞正在后头牢狱的广场边上?,二位先在此稍息,我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
玄策打断他道:“我们正要去牢狱。”
“可此间外面还是大雨……”
“撑伞便是。”
这小吏见宗正寺的寺丞亲自前来,想必也是要紧的事,遂道:“那好,我引二位前去。”
花玉龙便朝这看门的小吏问道:“近日来探狱的人多吗?”
小吏甩了甩伞上?的雨水,才重又撑开:“这每日都有不少人来探视,但我们这儿哪能招待得住,自然是要打发走的。”
花玉龙脸色微沉:“可是有飞钱案犯人的亲属?”
小吏:“我们寺里案务繁多,无论什么犯人的亲属,等审理完,有什么问题自会通报。”
这时,玄策也撑开了伞,目光示意她不要着急,道:“走罢。”
花玉龙原本还想在这些亲属里找些蛛丝马迹,看能不能按图索骥,不过,大理寺自有一套办案方法,轮不到她指教了。
“寺丞,娘子,这边走。前院通往后头的牢狱要穿过一条小道,正巧隔在两处厢房中间,虽有些窄,但也是捷径。这儿背阳,阴雨刮风的,二位小心脚下,莫要打滑了。”
花玉龙听他这般说着,就感觉一股冷风刮了过来,还阴恻恻地响起哨子声,呼呼呼地,瘆得人心慌。
此刻她不得不放下提裙摆的手,双手握着伞柄,还要低头小心避开水洼,好在这青石道也不算太窄,容得下她与玄策这两把伞并肩同行。
春雨不重,绵绵地落在伞上?,虽是阴天,但到底是初春,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只是走着,花玉龙发觉,自己步子怎么就老往左边偏了过去?
奇怪,她下意识往前看,那小吏走得快,影子都快见不着了,转头又往右边看去,那儿的空余明明不少,怎么玄寺丞就往她这边挤过来了,害……
想到这,她抬起头正要提醒玄策,猛地,杏眸一睁——
她看见自己伞檐滑下的雨帘,此刻正悉数落到了玄寺丞的肩头!
那一身织锦暗云纹的玄袍上?,黑色被雨水晕染得愈加深重。
花玉龙一瞬间只觉头凉,紧张地抬起手,在他肩头上?轻拍了拍,小心地撇开悬在上面还未完全浸入衣服的水珠子。
左手也将伞撑开了些,以防着伞沿上的水再落到玄策衣上,却顾不上?这一倾伞,雨水转而都淋在了她的肩头。
忽而,手腕被一道冰凉握住。
花玉龙动作一顿,抬眸对上?那一抹漆黑目光,张了张嘴,有些愧疚道:“寺丞,你的衣衫,被我……淋湿了。”
玄策掌心?的力?道紧了紧,旋即,松了开来,声音沉如烟雨里的黑石:“无妨。”
说罢,收回手的瞬间,指腹擦过她的手背,猛地,却被反握住了。
那道柔软握住了他的手掌,如此暖热,就像坚冰碰上?了星火,一晃神,竟是不想挣开了。
“寺丞,你的手,真的好凉!”
“花玉龙!”
他声音很低,却是警告让她松手。
但他自己若想抽手,又如何会被她握紧。
花玉龙没理会他的不悦,指尖分开他的五指,她的手一下便扣了进来,与他的指缝相合——
玄策竟一时晃了神,怔怔地看着她。
只见花玉龙眼眸微闭,静默一息,玄策便感觉到掌心?忽然传来了融融的暖意,顺着脉络,似一股火流,直通向心?口。
所谓十指连心?。
心?头一暖,便是四肢百骸,都舒展了开来。
他轻叹了声,只有他自己听见。
这时,花玉龙松了开来,却又道:“另一只手。”
玄策没说话,擎伞的手却默默换了过来,也不主动,由着花玉龙去牵。
心?头有些打鼓,听她说:“虽是开春了,但倒春寒厉害得很,玄寺丞怕冷的话,就该多穿件衣服。”
玄策脱口道:“我不冷!”
“好,你不冷。”花玉龙重又闭上眼睛,她天生体质特殊,所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虽然纵火不好,但用来暖手,可比汤婆子好使多了。
玄策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两瓣粉唇此刻是微微翘起的,就像她眼睫毛一样,俏生生地,在眼睑下扫出贝壳般的淡淡影子,纤细得让人不由想要碰上一碰,不知是不是也挠得人痒痒的。
也?
玄策忽而心?头一紧,他此刻,却是,心?头发痒。
难受,像被什么东西撩过,但又不是忍受不了的那种,可也挠不了,解不开。
他向来,是个能吃苦的人,这点痒,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好啦!”
忽然,花玉龙松开了手,笑嘻嘻地抬头看他:“寺丞,你现在可感觉舒服多了?”
玄策的手还悬着,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抬到肩上,扫了扫上面的水汽,轻“嗯”了声。
花玉龙见他脸色稍霁,好像……是哄到了这个傲娇道君开心?了吗?
“男女授受不亲,你这般,实、实属不该。”
花玉龙:“……???”
果然,真不好哄!
玄策收手负在身后,五指拢了拢,然后握了起来,似要藏起那一份热,神色却是淡漠地,道:“快走吧,前面的人都不见了。”
花玉龙皱了皱鼻子,哼了声:“本姑娘可不是轻易就帮别人暖手的!”
走在前头的玄策,唇角弯了弯,没回应,倒是脚步慢着,等她跟上?来。
结果,又听她说了句:“我这不是,有事相求么。”
玄策:“……”
冰山美人般的颜色,僵成了冰山。
玄策脚步一停,眼色阴翳:“有事相求,就替人暖手?”
花玉龙语气一滞,“呃……呢?”
玄策深吸了口气,只觉这淅沥的水汽落得令人难受,隔在他们之间,看不清眼前这女子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呵。”
他撇开目光,冷冷道:“花玉龙,这一招,你倒是……对不少人,屡试不爽吧。”
“那还真是,”花玉龙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骄傲道:“从前我给阿娘暖手,她就说我比阿耶的手都要暖。我给绿珠暖手,她就说这辈子都要跟着我,不要嫁人。我给于嬷嬷暖手……”
说到这,她抬眉瞟了眼玄策,话却顿住了。
玄策听了她这番话,忽然觉得这雨下得也没那么心?烦,看回?她,说道:“怎么了?”
花玉龙抿了抿唇,在心底打了个腹稿,才开口:“你上?次给东珠吃的那个,能恢复声音的药丸子,可否……也给我一个?”
四?周弥漫的水汽让人不得不把眼睛稍稍眯起,花玉龙半睁着眼看他,一时令玄策想到,与她初初相遇时,也是这样的雨天。
“从我记事起,于嬷嬷便说不了话了,内院好些事她不能干,只能留在粗使房,她年纪这般大了,受苦得很,我就跟阿耶说情,他便让于嬷嬷到观里来服侍我,对我们也是极好……”
“好。”
忽然,头顶一道声音响起,花玉龙蓦然抬头,眼眸里闪烁的疑惑,似在确认玄策这一个字里的意思。
这时,他摊开掌心?,只见上?面盈盈现出了一罐瓷白小药瓶,递到了花玉龙面前。
她眼眸瞬间亮如星辰,双手捧过药瓶,眉眼一笑,弯似月亮,这般明媚灿烂地冲进玄策的眼睛,他听着她道:“谢谢玄寺丞,下次,我还给你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