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府仆从引着一行人入了僻静的别院,走在后头的温简低声朝一旁的玄策道:“昨夜宋府走水,我借机问了宋鹤亭有关十四年前的何府一案,他?却只字不提,只道案子已结,无需多言。”
玄策冷笑:“火都烧到自家院子里头了,还?想继续隐瞒。卷宗带来了吗?”
温简点头:“随身携带。”
玄策似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身子微微一侧,看?到站在院外低头踱步的花玉龙,她的一旁,还?站在希夷小道童。
温简也注意到了,朝玄策道:“花娘子与本案有关?按推算,那时她才三岁不到,应当什么也不知道。”
玄策黑曜石般的瞳孔沉沉,不见一点光,“但所有的罪名,都担在了她的身上了。”
话?音落,收回了视线,回身走入了偏厅。
温简轻叹了声,心?情似被什么坠着往下落了落。
别院外,希夷仰着头朝花玉龙道:“师姐,我们回观里吧。”
“可是……”
“师父已经往回走了,再追不上,我怕今晚又要被罚禁食了。”
花玉龙抿了抿唇,脑子里满是方才纸条里的字,那分明与她有关,如果当年不是她纵的火,也不会?……
方才阿耶和师父让她回观的时候,她朝玄策使了个眼色,希望他?留下自己一起,没想到这玄寺丞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不对,是她有用的时候就花玉龙,没用的时候就看不见!
想到这,花玉龙顿时来气,提起裙摆便往回走了。
本姑娘回观了,到时候有什么事,你也休想找我!
希夷看着花玉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跟着她后面小跑起来:“师姐师姐,你等等我!”
“不等了,我谁也不等!”
天心观内,清垣早已气定神闲地坐在主殿内,听见花玉龙进来的脚步,他?眼神都没有抬,在那声语气明显不情不愿的“师父”后,清垣才开了口:“回来了,师父便好布阵了。”
花玉龙心?情本就躁乱,眼下一听布阵,宛若一盆凉水从头顶浇落——
“师父!”
花玉龙脸上顿时挂起难过,步子往清垣身前靠近,装出一副求情的模样:“徒儿能不能不要再受这结界之困,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自由……”
“啪!”
花玉龙话?音一颤,只见清垣握在手里的白玉瓷杯,碎开了。
她眼神往上看?,清垣那张脸却是极平和的,甚至让人觉得慈眉善目,便是这样普渡众生的和善,让人觉得,他?永远不会?生气。
但这样的清垣,让花玉龙和希夷害怕极了。
“如果不是结界破了,你出了观,那宋府又如何会?把纵火之事安在你的头上。”
花玉龙:“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清垣忽而一笑,指腹抚过杯身碎开的纹路,内里微光闪闪,竟是愈合了,他?复又倒入了茶水,送到嘴边饮了一口,方道:
“昨夜猫妖利用你,将宋府和花家牵扯在了一起。若是你在这结界里好好呆着,又如何会?让他学去了模样,昨夜那场打斗,你是要去把命也送给人家。”
“可是师父,我看?到阿耶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徽州何氏,死灰复燃’,当年那把火,与徒儿有关……”
“是吗?”
清垣理了理袖袍,站起身道:“玉龙记得是自己放的火?”
花玉龙五指拢起,转而握拳:“所以我想搞清楚。”
“如果是你放的火,师父不拦你,也有你阿耶拦你。如果不是你放的火,今日你若掺和进官府审问,就脱不了身了。”
花玉龙皱眉,只听清垣继续道:
“不是你放的火,火却从花府着起来的,那道是谁放的?花府就要被全员彻查。”
花玉龙顿时愣了愣,是谁放的……除了她的无心?,难道是有人真的想烧死何氏?
想到这,她不由一个激灵,抿了抿唇,抬眸看向师父,目光透着果断:“徒儿并不是胆小畏罪之人,如果真是我烧的,按照大唐律例,便是要问罪……”
清垣脸色透着一丝隐忍:“现在人命已然算在了你头上,但你不也在这观里安枕无忧!今夜,你就在这殿里好好跪着,反省自己。”
说罢,他?拂袖起身,便往殿门走去。
安枕无忧……
“师父。”花玉龙忽而转身,抬头看?向清垣,目光氲着一层水雾:“您贵为仙道,这是在徇私。”
清垣神色如常,没有回头,却道了句:“那又如何。”
花玉龙杏眸睁睁,没想到师父竟如此作答,根本油盐不进。
“您这是,有违修道。”
“道是什么?”
这次清垣侧过身来,目光冷静地反问她。
花玉龙微愣,想了想:“道是天地万物运行之根本……”
清垣微仰了仰头,看?向殿内的老君神像: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天地万物都在变化,过去的那个瞬间是过去,生者真正的意义是献给现在。玉龙,守好自己,是你的道。护好这天心观,是为师的道。一个人,不能分太多的精力在其他事情上,那样只会什么都抓不住。”
花玉龙看?着清垣离开的身影,脑子里嗡嗡地想着他?那番话。
有人说她天生就是魔种,死了,便是死了,而活着却被困在这结界里,才是她真正的惩罚。
大殿上的神尊无言地看着她,花玉龙缓缓叩首伏地,守在观里赎罪,便是师父要她修的道。
——
花府内院的厅堂里,此时明明是清晨,但屋子里却似被一层阴影笼罩着,人一旦进去了,便连呼吸都不敢出喘出声音。
厅堂由主到次,分放着五张几案,因着官职高低,宋监坐在首座,而他?左手旁的桌案边坐的是温简,只见他?面前摆放着一簿卷宗,翻开说道:“春和三载,四月初十?,宋监时任徽州别驾。”
他?此话一落,宋鹤亭的脸色顿时一沉,道:“这已是十多年前的结案,既无上诉也无冤情,温寺丞就算要抓着本官来问,也请不要挑这个时候!”
宋鹤亭的官阶比温简要高,莫说是现在这个节骨眼,就算是平日,他?也没得受这般审问。
但——
玄策玄策坐在温简旁边,开口道:“宋监,您怎知此中,没有冤情。”
宋鹤亭放在桌案上的手紧紧握拳,若不是玄策身为宗正寺丞,他?都要立马掀桌子了——
“本官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玄寺丞方才说的,要找出掳走小女的妖怪!你们若是再翻这些陈年旧账,恕不奉陪!”
就在宋鹤亭要站起身时,玄策目光幽幽扫过他?,神色依然沉静,仿佛周身的焦躁与他此处的安宁全然不融:“宋监这是关心则乱,忘了冤冤相报,是可以等到十年以后。”
这句关心则乱,还?是从山原那儿学来的。
宋鹤亭此时站着,身影背对他们,目光于幽暗处,斜看?了花觉闻一眼。
玄策见他?不动了,又淡淡补了句:“撒了一个谎后,为了掩饰,便会继续撒第二个谎,第三个谎……”
这话?一下便将宋鹤亭气着了,只见他?转过身正要回怼,就听玄策慢条斯理补道:“同理,这妖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坏事,要想掩饰,也只会留下越来越多的马脚,宋监,您说对吗?”
宋鹤亭一时,语塞。
温简见有玄策坐阵,顿时稳住气场,从桌上拿起两张宣纸,起身递到花觉闻面前,说道:“花老爷,您看看?,这两张白纸,是不是一模一样。”
温简边说,边注意花觉闻的神色。
只见他?指腹摩挲了宣纸的一角,眉宇间的川字纹顿时一深。
这两张纸,到底是说“一样”,还?是“不一样”。
“都是出自徽州宣城的纸。”
花觉闻此刻如老钟坐定,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温简挽起袖袍,将两张白纸分别平放,手指着左边的那张,道:“这张乃花家造纸坊所制,上呈御用的桂堂东纸。”说着,他?又指向右边,“而这张,是从内府局里调出来的十?四年前的特供,空山新纸。”
他?看?着花觉闻的脸色,淡笑道:“真是十年如一日,依然光白如初。”
花觉闻垂眸,平静道:“正因为花家的桂堂东纸能与曾经的空山新纸比肩,这才得以入得宫廷御用。”
“但据温某所知,十?四年前,花家尚在徽州,但并未从事造纸生意,可刚巧何氏全家流放后,花家就拿下了御用造纸的生意。”
“温寺丞,正因为何氏经营不善,因此被判流放后,造纸坊就被我花氏收买,里面的师傅学徒都深谙造纸,再加上我花家出资,将造纸技艺继续发展,制出来与先前相似的并不出奇。”
面对脸色冷峻不悦的花觉闻,温简心?头打鼓,连带脸色都因紧张而发红,但脑子不能停:“若是只要有老师傅和学徒便能复刻,那为何如今,唯有花氏的桂堂东纸独步天下?据温某所知,不论是花氏,还?是何氏,造纸的工序都是秘方,不可外传。”
花觉闻瞳孔陡然一怒:“所以你们是在怀疑我花某当年趁火打劫,拿了何氏的秘方?!简直岂有此理,你们有何证据在此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