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温简轻咳了声,开声温和道:“我们印版的材质,确实与玄寺丞的腰牌相近,不过还不能完全确定都是质地纯粹的北寒玄铁……”
说到这,温简的话顿了顿,似有什么难言,打眼看了看玄策。
花玉龙知道他接下来想说要带回去再检查,但玄策这边肯定不允,像他这么——
“你把印版给我看看。”
玄策朝温简伸手,示意他把印版碎片给他。
那碎片上有飞钱票的纹路,玄策仔细看了几眼便明了:“北寒玄铁不仅触手生冷,而且能吸噬光源。”说着,似想到了什么,目光无意朝花玉龙的手腕掠了下,才道:“所以只需拿火星子一撩,若是光亮从暗至熄,便是玄铁无疑。”
“原来如此!”
温简话音落,引来了花玉龙的目光,只见他忙从衣服里掏出了火折子,吹出了火来。
不是说大理寺与崇玄署不对盘么,这温简方才来的时候还端着官脸,现下不过待了不到半炷香,少年性子就出来了。
此刻,那腰牌经火光一试,竟真如玄策所说那般结果,温简又拿印版再试了试,叹道:“真是神奇,火光暗了,玄铁却更亮了。玄寺丞,您真是厉害!”
众人:“……”
花玉龙:“温寺丞,敢问眼下大理寺是将飞钱案子,全权交给您处理么?”
温简这才注意到站在玄策身后的红衣少女,心里不由疑惑,崇玄署的人一般是不与外人打交道的吧,心里有些惊奇,道:“并非全权,此等涉及铸钱监的大事,还得有大理寺卿部署人员,我是先来了解情况的。”
花玉龙点头,这大理寺是派了个软柿子过来,知道玄策不屑得一捏。
花重晏:“我看这腰牌上写着‘楼观’二字,却不知是何解释?”
这问题,也是花玉龙想不明白的。
这下,大家都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了玄策。
不过当事人,却把问题转到了温简那儿:“温大人饱读书籍卷宗,不知对‘楼观二字’,有什么看法。”
温简没想到玄策会问自己,那白皙的脸蛋忽地红了一下,搜肠刮肚想了一番,开口道:“在历朝的建筑制式里,都没有楼观二字的记载,莫不是指在楼里修了个‘观’?可长安城地舆图上,却不见有这等奇怪建筑。不过,本官听过,在修道门派中,“楼观”,据说是一门能夜观天象,凝神修炼的法术。”
花重晏听完,嘴角一笑,这玄策,不能让大理寺蹭崇玄署的人力,可不得看他们自己有什么本事呢。
花玉龙插了句:“可这腰牌是妖的,怎会与正道扯上关系?”
温简讪讪道:“确实蹊跷,但妖道之事,还是玄寺丞清楚。”
说着,就见玄策坐到了凉亭的石凳上,示意竹猗收回腰牌,才道:“既然温寺丞手上的案子与我崇玄署线索相关,还请您将案情细节告知,免得到时候两寺有什么误会,就说不清了。”
花重晏见状,朝温简作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坐到玄策对面。
温简也客气地让花重晏坐下,虽说对方是商贾之家,但花府的富贵可是长安城里排头号的。
哪知两人刚相请坐下,花重晏一抬头,就看到花玉龙已经坐在了旁边,双手托腮地等着他们说正事。
花重晏轻咳了声,怕对面玄策这尊大神不悦,忙开口转移他的注意:
“温寺丞手上的玄铁碎片正是我们印制飞钱的印版,不久前,我们发现长安城出现了编号一模一样的飞钱,真假难辨,而且越来越多。花家柜坊以诚信做生意,因为无法辨认真伪,所以不得不兑换,这就导致了严重的亏损,我们先是内部自查,加之飞钱出现重票,旧的印版已经不能使用了,便以更换新版飞钱为由,暂停飞钱的发行。”
玄策:“就算我手上这块腰牌与你们印版材质相同,也不能说明飞钱案与妖有关。”
花重晏与温简对视了一眼,温简道:“我们派人查遍长安城,目前除了玄寺丞手上这块玄铁,还未有其他发现。”
花玉龙皱了皱眉:“当日那妖看起来不像是个很大的头目,连他都能佩戴这块腰牌,就不应该是独一份才对,那他们会在什么地方做这些腰牌?”
玄策:“这飞钱的样式,是谁画的。”
花重晏:“正是在下。”
玄策眼里倒没什么惊讶,只道:“连你都分不清哪张是真,哪张是假?”
花重晏自嘲一笑,从袖袍里掏出两张飞钱:“寺丞请看,这上面的编号一样,但一个编号只对应钱库中的一份五百两,如今两份编号一样的飞钱,能在柜坊里兑换走两份五百两。我仔细比对过了,这些飞钱的痕迹与真的一模一样。”
花玉龙不由道:“连我阿兄都分不清楚,说不是妖在作祟都很难解释得通。”
玄策听到,目光饶有兴味地看了眼花重晏:“这么多天过去了,外界还没什么风声,花家还真是金库充盈。”
花重晏:“玄寺丞公务繁忙,自然不会听些小道流言。”
玄策:“一模一样的飞钱,连刻版的人都分不清楚,确实有蹊跷,不过,现如今花家的钱被流水一样兑出去,我想花二郎也不会坐以待毙罢。”
花重晏手中折扇一点,道:“眼下我们还不知这假飞钱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但可以肯定,背后的谋划者就算能造一百张假飞钱,也不可能找到一百个不同的人来兑换。所以,我们花家柜坊对外声称即将发行新版飞钱,而旧版的飞钱只能在指定的柜坊兑换,在那里当差的下人们都是记性极好的,只要发现第二张重票,便会将兑换人的相貌记录下来,若是频繁兑换,定然有疑,而那些有假飞钱的人自然不敢常来,近日的重票率已然降低了不少。”
听到这,花玉龙忍不住拍了下手掌,惊叹道:“哇,二兄,你好聪明啊!这么厉害的法子你都能想到!”
温简也笑道:“不愧是花二郎,难怪当初少府监提议由花家柜坊发行飞钱时,朝堂竟鲜少有反对之声。”
花重晏摆了摆扇子:“花某也只能做到如此,要破案还得靠二位官爷。”
花玉龙追问道:“二兄,你那新的印版何时做好,如果新飞钱印出来了,还有重票怎么办?”
花重晏:“这也只是权宜之计,这新飞钱,恐怕还得等案子破了。”
“新飞钱,又不一定是真飞钱。”
忽然,花玉龙旁边的玄策开了口。
花重晏眼眸一亮:“玄寺丞是有何良策?”
玄策感觉花玉龙一双圆圆的杏眸转而盯着自己,想到她方才耍赖不肯交还自己小像的举动,心里不由有些闷气,遂从袖中拿出那卷小像,但只递给了花重晏。
“你看看这画像中的女子,是谁。”
花重晏有些奇怪,但却注意到花玉龙眼里陡然生起的紧张,不由背对着她,打开了那画轴。
“呀,阿兄!”
画卷逋一展开,却是副女子小像。
玄策继续道:“这是玄某那日在南曲楼后巷拾到的,今日原本是要归还给主人,奈何她不认账,也不愿交还玄某的东西,花二郎机敏过人,不知对此有何办法?”
南曲楼后巷……
他一说,花重晏便知玄策指的是谁,眼眸登时扫向这个妹妹,声音也沉了起来——
“玉龙,你看这画的人是谁啊?”
花玉龙嘴硬:“我怎么知道!”
“你还拿了人家东西!”
“我没有,他还拿了我的东西呢!”
“那还说不是你拿了玄寺丞的东西?”
花重晏深知自己妹妹最讨厌别人冤屈她,一激她就撒不了谎话。
花玉龙心里顿时憋着一股气,扭头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玄策,气得下眼睑的睫毛都分明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
“玉龙,怎么跟玄寺丞说话的!”
花玉龙生气地站起身,朝他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要小像是吧,且等着!”
说完,气鼓鼓地提起裙摆往凉亭外走了。
花重晏无奈地朝玄策道:“抱歉,舍妹失礼了,她平日里就是火气大了点,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但她肯定会把东西还给你的。”
玄策脑子里还刻着方才那双眼睛,委屈的,泛红的,生气的,好像……小鹿的眼睛。
这丫头的反应,何止是火气大了点。
花重晏见他似在想什么,便道:“玄寺丞,还请不要跟舍妹一般见识。”
玄策眼光一动,看向那副画,道:“花娘子到南曲楼找画师画了副小像,然后声称这便是她自己,那所有人便都以为这画像上画的人是她。同样的道理,若是印出了新版的飞钱,说这是真钱,那大家也便会如此认同。”
花重晏一下便明白了玄策的意思:“我们柜坊发行新的飞钱,那谋划者便会以此为模板复刻。而且他想要掩人耳目,就必须复刻,这样才能分散他的人到多个柜坊点兑换。”
温简激动道:“没错!一旦分散兑换地点,那花家就无法及时统计真假飞钱,这也是他们前期能得手的缘故。但问题是,我们新做的假飞钱,要怎么才能实现这个目的?”
花重晏:“这就看我们柜坊的操作了,如果这假飞钱是以非正常的手续流出,也就是说,它不存在兑换金银的能力,那就是一张画纸罢了,一旦谁拿来兑换,柜坊便可声称这是假的。而且,就算持有者在民间流通交易过,我们也可以按图索骥地追查。”
温简恍然一悟:“原来如此!假飞钱在钱库里不存在对应的金银,便是假的,哪怕谁拿来当铜钱交易,如此大笔的数额往来,肯定也能一个个追查下去。”
玄策指尖在桌上点了点:“那么,现在只需想,新的假飞钱,该如何巧妙地放出去。”说着,他抬眸看向花重晏:“这长安城里,有哪个地方,钱流得特别快。”
花重晏淡笑,说了三个字:“平康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