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玉龙二人的马车前脚刚到天心观,后脚,宵禁的梆子就敲响了。
“四娘!”
“师姐!”
马车前,一高一矮,一大一小,还有一个老嬷嬷,三人直扑花玉龙而来。
最后,还是那个年轻纤瘦的身影率先抓住了她的手。
“四娘你去哪儿了!一整天都不见了人,我们寻你都急坏了!呜呜呜~”
十五六岁的丫鬟一边抱着花玉龙的手臂,一边眼睛就往外淌泪。
两个月了,整整两个月,四娘两个月都没出去,本以为她能耐住性子等到观主回来,没想到这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唉!好了好了,绿珠,我没事!”
一旁花重晏似笑非笑:“你倒是高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不过是出外巡游了一番,半点没淋到雨,一根头发丝都没掉。”
花玉龙想拉开哭得更凶的绿珠,感觉自己半边肩膀都快被打湿。突然,腿边的披风被人拉了拉,低头,是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仰着肉肉的脸,可怜兮兮地说道:“师姐,你是不是靠天雷的灵力,破的结界?”
很好,一回来就跟她对答案。
花玉龙耸了耸肩,点头道:“这结界防你师姐火攻,但扛不住雷劈呀。”
这世上,本就没有永恒的结界,就像人的意念一样,它有强的时候,也会有薄弱的时候。
花玉龙见他小脸上的肉都纠成团了,遂一边腾出一只手由绿珠抓着继续哭,另一只手则摸摸师弟的发冠,道:“希夷小道长,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有没有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花玉龙挑着眉,嘴角哄笑地低眉看他。
果然,那双眼睛一下就亮了,没料,却撞上一张突然出现的严肃脸,立马就蔫了下去,低头犯错似地抓手指头:“嬷嬷……”
看到于嬷嬷,花玉龙也不敢笑了。
倒是花重晏,上前补了句:“没有噢。”
“啊?”
这个好看的少年,半蹲下身,笑得眉眼微弯,抬手摸着他的脑袋,用极好听的声音道:“好吃的,没有哦。”
“呜呜呜!”
希夷顿时被他半吓半插刀,哭丧着包子脸往后躲。
花家这个二公子着实恐怖,能用最漂亮的嘴巴,说出最恶毒的话!
真是个蛇蝎心肠的男人!
于嬷嬷无奈地摇摇头,双手朝花玉龙比划了几下。
她是一个哑巴,不会说话,平时跟四娘的交流,只能靠手语:“娘子,饿了吧?赶紧进屋换身衣服,嬷嬷这就准备开饭。”
花玉龙被她这么一说,肚子果然顿觉空空,点头道:“确实是饿了!”
一旁绿珠哭缓了过来,自己擦了擦眼角,引着自家娘子回观里。
花玉龙边走,边朝花重晏笑道:“二兄,今日你可有口福了!”
花重晏扇着扇子,嘴里还是挂着浅浅的笑:“放心,一会不管四妹吃多慢,阿兄都会等你,把你带回家。”
花玉龙:“……”
她虽住在天心观,但这院子后面可直通花府,由于她平日里待不住闺阁的性子,在观里的时候比在自己的府院要多。
虽然花府家大业大,但对她管教宽松,唯有一个要求:便是不准出门半步。
小时候还能防住,等越长越大,花家稍不留神,就会把她跟丢。
为此,花老爷不惜让她在八岁那年带发入道,并在花府一隅造了座天心观,请来修仙道长清垣设阵,用结界困住她。
但饶是如此,花玉龙还能在几个月里溜出去那么一次。
起初花家老爷很生气,觉得这个结界保质期也太短了,差点就要花玉龙还俗,但本来不肯收她的清垣观主却说:“花家四姑娘有灵气,是修道的好苗子。”
并保证会好好栽培她。
虽然花老爷子不需要他的“栽培”,但这么多年,清垣观主是第一个能抗衡花玉龙的人。
就姑且,先这么办吧。
当时,小玉龙听了观主的话,心里嗤之以鼻,他那个破结界,不就是照书里写的那样设么。
只要多读几本道藏便自然晓得,他就忽悠吧。
不过,能多一个地方待着,还有阵法可以玩,也好过在花府百无聊赖。
在走回花府的路上,花玉龙知道这个花二又要在她的出逃史上狠记上一笔。
他这个人啊,脑子心眼比海都深,一旦让他发现点苗头,便能计算出自己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偷溜出府。
这种城府讳莫如深,但嘴角永远带笑的漂亮男人,才是最可怕的。
“二兄啊,你有没有觉得,做人做到你这份上,是不是有点……聪明过了头?你看,今年过了生辰,就十八了吧!”
花玉龙假装掰着手指头,惊讶道:“却还没订亲!这若是旁人,孩子早就满地打滚了。”
听到这话,花重晏脸色竟真变了一下,花玉龙又继续道:“所以啊,二兄,这做人得积福气,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满地打滚的小孩,脏死了。”
花玉龙:“……???”
她清了清嗓子:“今日软轿里坐着的,是位叫‘沁岚’的姑娘,你是没看见,模样生得极好看,那个玄寺丞今日英雄救美,保不准又是一桩好事!二兄,你瞧瞧人家,若是你有这般救人心肠,这长安城里的姑娘还不得对你倾心相待啊!”
花重晏点了点头,侧眸对上妹妹笑盈盈的目光,道:“对噢,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问你,你今儿为什么跑去南曲楼画小像。”
花玉龙:“……”
“莫不是你相中了哪个意中人?”
“……”
“跟二兄说说,一会我便在阿耶罚你的时候,跟他解释解释,好让他再气上一气。”
“……”
花玉龙咬了咬牙,径直迈着大步往前走,不再跟花重晏讲话,气鼓鼓地就冲进了前厅。
“阿耶!”
为了以防恶人先告状,花玉龙索性——
“咦,木管家,您也在。”
正当花玉龙踌躇怎么打腹稿时,就见坐在厅堂中央的花觉闻一双浓眉沉沉,目光凝在木管家手里端着的案板上,胡子随着抿唇的动作而向下弯,一副心神重重的样子。
花重晏跟着走了进来,见此情形,自然上前地朝那案板中放着的物件望去:“飞钱印版?木管家,您怎么把它拿回府里了?”
花玉龙伸着脖子往前探,只见那是块约双掌大小,通体黝黑的雕刻版,上面嵌着的文字与图案纵横精细,巧夺天工,她倒是第一次见。
正想着,步子便走上前,抬手就把它拿了起来,“这就是印刷飞钱的印版啊!”
话音一落,只听“吧嗒”一声——
花玉龙:???
花重晏:!!!
花觉闻:“玉儿!快放下!”
木管家见状,手都抖了。
“这……这印版,怎么是碎的!”
“呀!快给我放下!”
花玉龙被花觉闻吓得随手把碎块丢回去,结果这一下,还把原来的碎块都撞开了。
她有些着急,又伸手想把它摆回来,结果,由于每块拼图的式样过于精致,以至于她得仔细辨认,才能找回刚才那块,并把她放回刚才她抓的地方。
“四娘……”
木管家见花玉龙来了兴致,端着案板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花觉闻见状,无奈摆了摆手,朝管家道:“寒声,你给玉儿放到桌上吧。”
木管家颔首,忙把手中案板平移到桌上,花玉龙的手和眼也跟着挪,最后,索性坐到椅子上,专注地把玩起来。
“木管家,这版碎了,那飞钱,还印吗?”
木管家脸上戚戚,无声叹了口气:“自本朝开国以来,能开采用于打造铜钱的金属是越来越少,而通商贸易则愈加频繁,为了避免银钱流出,朝廷授意官府与我们花家全国的柜坊合作,发行纸质的飞钱便换,同时也能让大家免去携带繁重铜钱出行的麻烦。所以啊,四娘,这飞钱,咱们自然还是得继续印。”
花重晏见状,朝父亲道:“爹,是飞钱出现重复票据一事,发现了什么疑处?”
重票?
花玉龙手中动作一顿,看向他们父子俩。
花觉闻摇了摇头:“我们这雕版极其精细,需是用最坚固的北寒玄铁方能铸造,且不说工艺能达到这般程度,便是这玄铁都是极难寻得。我们派出去的人,还没查到谁的手上,有这种原料。”
花重晏皱了皱眉:“我们飞钱除了标准的印刷版面,每一张飞钱上都有独特的数字符号,不仅是标识,也相当于是发行的数量,盗印飞钱的人,竟然能发现这数字中暗藏的密码,并将其印了出来。”
花玉龙抽出这破碎的印版下压的几张飞钱。
展开仔细一对,确实真是两张数字一模一样的飞钱,而在数字符号的阳文中,还有几点微不可察的白色阴纹,她把两张一重叠,抬起手对着光看,赫然发现,连这看起来毫无章法的白色密码,竟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竟然分不出哪张是真,哪张是假!”
花玉龙放下飞钱,朝阿耶和二兄问道:“那这原来设计飞钱的人呢!如果这世上会有两片相同的叶子,那创造它们出来的人总会认得!或者说,那人也有嫌疑!”
她话音一落,厅堂里的气息骤然沉凝,就见花觉闻撇下的嘴角,抿得更紧了。
花玉龙不解地看向木管家,问道:“你们有去查这个人吗?”
被四娘一问,木管家膝盖有些打颤,嘴皮还有些哆嗦,道:“这……这印版的原稿,正是出自二郎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