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城飞花

高高的青石板边上,一个看着七八岁的小道童,正坐在那晃荡两只墩胖的小短腿,一手抓着油纸,另一只浑圆的小白爪上,捏着个咬了道月牙口的青团。

葡萄大的眼睛提溜地往天上看,嗅了嗅空气,眉毛皱成了两道小蜈蚣:“啊,又要下雨了,我衣服还没收呢!”

“轰隆~咔嚓!”

一道巨雷在厚厚的灰云中划开一道亮光,小道童惊了个激灵,赶忙把宝贝青团包好,爬起身往道观跑。

就在他绕到观前时,脚步猛地一刹,只见那建在湖面之上的白石长廊,竟直直通向了天心观的大门!

“扑通!”

手里的油纸包突地掉到了地上,小道童哆嗦着嘴皮,指着灰扑扑的院门喊道:“师姐,师姐又把结界给破了!”

——

三月初春的长安城,寒意褪去,空气中萦着蒙蒙水雾,是从地缝底下钻出来的。

晌午刚过,春明门大街上,斜刺里穿出一匹头系红绳的棕马,四蹄如雪,惊得植在官道两旁的槐树顷时飞起漫天槐花。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马上高高坐着一位红衫少女,双臂的鹅黄色披帛上,缀了几点刚落下的白花瓣,飞驰而过时,一双明亮眼眸之下的脸颊,挂着一抹挡住了模样的纱巾。

忽地,骏马打了个响,没等路人回过神收拾摊子,马儿就进了那春意料峭的平康坊了。

听闻这坊里的春杨巷新开了一家南曲楼,里头亭台花苑好不富贵,院子几进几出,在那儿待上个三五日,都有的是新鲜活玩。

此时守在南曲楼外的门童,一把接过红衫少女扔来的马鞭,没等上前,就见她径直往楼里走了去。

穿过香气簇鼻的妙音阁往里走,就是那些酸腐文人最爱评头论足的画廊了。

但这个画廊,又与其他画院不同——

“姑娘,不知您是来作画呢,还是来赏画?”

柜台前,绕出一个中年男子,身穿文人长袍,脸上的笑却一点没跟钱过不去。

“咚。”

只见一锭白花花的银子落在眼前,伴随来一道清丽的脆声:“赏画,也作画,我要你们这儿最好的画师。”

“呀!姑娘真有眼光,我们孟画师可轻易不出来应酬,不过像您这样的贵客,就是他现在招呼着旁人,我也得给您支过来……”

掌柜边说边不着痕迹地收起银子,无视身后厅堂里坐着闲聊打趣的客人们,引着少女上了二楼。

这画廊设计巧妙,一楼供清赏饮茶,二楼则分出了许多房间,燃着缕缕檀香,花玉龙环视屋子四周,一几一案,青色的藤席上还摆了张矮脚圆椅。

想来,是供被画的客人摆弄姿态。

房门一关,外头的喧嚣也被隔开,倒是生出了股凉意。

刚收回视线,竹藤织起的帘子声动,内里走出来一道身影颀长的白衣郎君。

花玉龙眉梢挑起,双手负在身后,一袭高儒红裙曳地,目光直直看着他:“你就是孟之涣?”

男子面容白皙,长发只用一根飘带半扎在脑后,其余皆垂在肩侧,啧,这大唐正经男子,谁不束冠啊。

“承蒙姑娘耳闻,正是在下。”

声音倒是蛮好听,花玉龙坐到矮脚围椅上,懒洋洋道:“见你还得找个坏天气。”

孟之涣浮笑,看向窗外,“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适合外出作画。”

“我今天就是来找你画画的。”花玉龙葱白的指尖滑过笔架上的毛笔,“就给我画副小像吧。”

孟之涣跪坐到画案前,左手挽过宽袖,右手作了个请:“那还麻烦姑娘摘下纱巾。”

花玉龙一双杏眸滑笑:“我说照着我画了吗?我知道你们这儿有个玩法,但凡能在南曲楼留下画像的人,都可以让其他被画者相看,但前提是给得起钱。”

“在下作画求真,若是愿意在南曲楼留画,那这小像不仅赠予姑娘,谁若是想出钱相看,自然也需付银子。”

话音刚落,案上便落下一锭银子,“我要看你画过的女像。”

这下,孟之涣倒有些意外,南曲楼虽坐落烟花平康坊,但因画廊里的画师常被邀去给达官贵人作画,因此名气不小。

而相看画像,则是私底下心知的约定,就因之前一家高门贵女寻亲,媒人把男方夸得天花乱坠,还好这家兄长留了心眼,令这儿的画师去画了男子的小像,这才知媒婆一张嘴说假话。

这事一传出后,不少适龄男女都悄悄来这南曲楼想要相看,一来避免盲婚哑嫁,二来说不定能遇意中人,这下,画廊反倒做了媒人生意。

但眼前,这十六七岁的姑娘,却是要看女像?

花玉龙的指尖敲了敲桌案,“女子看女子,有什么问题?”

孟之涣略一颔首,笑了笑,“姑娘倒是特别。”说罢,起身到后排画架上,取了十来卷小像。

那小像不大,展开不过双掌宽,外面都用深青色的缂丝绣布装裱,倒是一视同仁,看不出谁比谁富贵。

花玉龙看到画像,这才提了兴致,把一幅幅展开平铺在画案上,左手指尖饶了饶脸上的纱巾一角,右手忽地指在了一张画像上,脆声道:“我要这双眼睛!”

孟之涣被她惊得手上的笔差点没握住,接着,就听少女继续道:“这个鼻子,还有这个嘴巴,合在一起怎么样?”

花玉龙白嫩的指尖在这些画像上巡了一遍,没注意孟之涣看自己时眼里的意味。

“再就是要这个脸蛋,衣服嘛,就我现在这身好了。”

“姑娘。”孟之涣轻声打断道:“我们南曲楼的作画规矩,是真。”

花玉龙掌心托腮,“我有说要把画像留在这吗?”

孟之涣楞了下,“我们的小像,都是由南曲楼特有的装裱标识,倘若您从这里带出去的画与您本人出入,砸的也是我们南曲楼的招牌。”

“这样啊~”

花玉龙若有所思地念了声,尾音拖得让人心痒,不过一瞬,她一双杏子眸便亮了:“简单!你们这些小像上都只有画,没有字,我知你们都藏在内筒里,以保隐私。但我不用,你直接把我的名字写上,这便是我本人了。”

孟之涣笑得有些艰涩,“姑娘,您倒是爱破规矩。”

他刚才瞧见花玉龙指的画像,那些女子虽容貌清秀,却也无出彩的艳丽,就说眼前的她唯一露出的眼睛,也是极明昳灵动,犹如一汪湖水引人留连的。

就在孟之涣按她的要求作画时,花玉龙则站起身往他身后的画架走去。

“姑娘,那画架上的画是摆放有序的,还请您高抬贵手。”

“啧!”花玉龙回身笑道:“看完女子的,总得看些男子的吧!”

孟之涣有些无奈,正要唤隔壁间的画童过来,突然,屋外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一阵风鼓了进来。

花玉龙伸手上前,直接把窗户杵上,回身朝他看去,清凌凌的声音道:“孟画师,您还是赶紧画吧。”

画架上的画卷不多,但摆放整齐,而且包布都一样,花玉龙目光扫了一圈,按孟之涣的身高,在他顺手的地方拿了卷画出来。

不知画过千人千面的孟画师,觉得什么样的人好看。

“咦?”

花玉龙发出一声惊叹,“这个画得好!她还抱着猫儿~”

孟之涣少有被搅得心烦的,便道:“姑娘,不知您的小像上,要写什么字。”

花玉龙目光还落在画中那白猫上,只见它脑门勾了三笔黄色,纯得可爱,而抱着它的女子温婉端庄,嘴角只浅浅一笑,却已标致极了。

“好看!”

孟之涣:???

但听她这么说,便也在画卷一角落了这二字,随后起身走到花玉龙跟前:“姑娘,画好了,您去看看。”

“噢?”花羽龙眉梢一挑,把手里的画卷转到他面前,“我还要这个姑娘手上的镯子,帮我也画上。”

孟之涣顺势接过那画轴,道:“好。”

花玉龙见他没看就收了起来,于是便提着襦裙跟他往画案走去,只见他在画中女子的手腕上勾画起来,很快便现出一个金玉手镯,与方才那猫儿主人的手镯一模一样,不禁暗叹,这画师还真技艺超群,画过什么都记得住。

这副画笔触没有一丝多余,人物却已栩栩如生。

“姑娘,按规定,这画不能留在南曲楼,也不会加盖我们画廊的印子,只能请您带回了。”

“那是自然,我花玉龙的小像,岂能随处搁置。”

花玉龙吹了吹画像,卷起收进袖中,摆了摆手:“走啦!”

孟之涣逋一打开门,又是山雨欲来之前的狂风,吹得屋内帘卷翻飞,看着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红影,眼里也漾起了风,低声道:“还真是个混世魔女。”

画廊在南曲楼的北侧,与花玉龙先前进来的大门不同,后门围墙挨着道窄窄的小巷,不过却也是出楼的捷径,画童把她引到院外的台阶下,稍等再去牵她的马儿来。

花玉龙抬头望天,还未临近傍晚,这天色已经快要滴出墨来,黑云浮在屋檐上,透过一角的缝隙,在她脸上压下一道暗影。

而就在下一瞬,“哗啦啦——”

积攒已久的云,终于接够了洪水,往天下一倒,倾盆而来。

花玉龙脚步往后一缩,手扶上门想回去,却发现这小院门紧闭着,用力拍了下,天边突然“哐擦”一道巨响,把一切声音都淹没于暗。

她只好再缩回墙边,拍了拍手臂上的水花,两手抓着披帛环胸,这下只好等着门童赶紧带伞具过来了。

而就在她望穿春雨时,巷子挨着尽头的一角,有道修长的黑色暗影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