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让陶商和陶应丢下父亲,独自逃生,这两人也实难做到,他二人虽然无甚才能,但自小也是读儒学经典长大的,三纲五常是刻在骨子里的,故只哭不应。
陶谦一时五味杂陈,怒道,“堂堂丈夫怎么做小女儿姿态?还不带着你们母亲走!”
陶谦摔枕砸杯,陶商和陶应一边哭,一边带着驾着悲伤不能自抑的陶夫人往外走。
徐州内的各种恩怨情仇、离愁别绪,一点不影响谯县的攻势,三军齐进,很快就攻到了东海郡。
陶谦拖着病体,披着厚重的斗篷站在城墙上,身形瘦削而佝偻,看着兵临城下,心中仓皇凄凉,已知命不久矣。
陶谦长呼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像是回光返照般,猛的拔出身边士兵的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对着城下大声喝道,“长公主欲取徐州,陶谦不能拒,徐州有此兵祸,是某的过错,某愿以死谢罪,只盼长公主不负仁义之名,饶过徐州百姓。”
这话表面上大仁大义,实则暗藏祸心。
一方面暗示徐州有此兵祸是长公主想夺徐州,借机发难;其二,给百姓埋下长公主的仁义是虚名的种子;其三,用自尽的方式得徐州百姓感念。
长公主本身就不会对百姓做什么,而他兵败,必定难逃一死,但此时此言后自尽,免了受辱不说,往后徐州百姓过得好,倒是要感念他的恩情了。
连自己的性命都要利用起来,只能说陶谦哪怕年老昏聩,也不愧是一方诸侯。
沮授等人也不多言,毕竟人若想自杀,他们是拦不住的,只是士兵让开,推出了三人,正是陶谦的妻子和两个儿子。
让刘备逃了,已经是他们失手,若再让陶谦的家人也跑了,那他们真无颜在谯县面对同僚了,何况论智计,陶商和陶应逊刘备多矣。
陶谦目眦欲裂,他也是个枭雄,可一生的软肋便是妻儿,当下握着剑柄的手一松,长剑落于地上,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
沮授打马上前,笑道,“陶公实不必如此,长公主仁慈天下皆知,又是奉帝诏督领徐州,徐州的百姓就是长公主的子民。”
程立面色严肃,上前说道,“不过,尔不顾帝诏,忌恨长公主有督领徐州之权,先是授意手下部将刺杀我谯县将军家属,后又派来使者以道歉之名,行刺杀之实,德不配位,故我等奉命前来征讨,押解尔到谯县问责。”
沮授好心的安慰道,“陶公且宽心,长公主仁善,谯县于死刑一道严之又严,况且我等方才已收到消息,曹公经过华神医的救治,已于昨日苏醒,故此陶公乃杀人未遂之罪,罪不至死,请陶公随我们到谯县走一遭,陶公有妻有子,何故轻言生死?”
陶谦的儿子听到父亲没有性命之忧,泪眼摩挲的跪下请求道,“父亲,想想母亲,想想儿子,我们去谯县吧!”
陶谦老泪纵横,身形越发佝偻,他的两个儿子怎么单纯至此,此时公主说不杀,可人到了谯县,便如同砧板上的肉,是生是死全在长公主一念之间。
可如今妻儿皆在他人手里,由不得他不从,罢罢罢,多想无益。
陶谦挥了挥手,示意士兵打开城门,亲自到城门迎接,谯县军入城,自此徐州归属长公主治下,河南统一。
在到谯县的这一路,陶谦心中并不乐观,哪怕入狱的仅仅只有他一人,他的妻儿在麋竺的帮助下在冠桂园置下一住所,已居住进去。
关于如何处理陶谦,谯县高层正在进行政治协商会,之所以如此郑重其实,不是陶谦有多让人忌惮,而是此事涉及三条陶淘想要推行的律法。
其一,罪不及父母妻儿。
对于株连之法,陶淘痛恶已久,但乱世用重典,株连也有它存在的科学性,若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便会有那活不下去的人家,铤而走险,牺牲一人以供养全家。
但又恰恰是乱世,把百姓的期望值压得很低,但凡有活路,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逆来顺受,遵纪守法。
豫、兖、青州不必说,徐州也是富饶之地,他们或有实力达到百姓那本就不高的期望值,然后取消株连之罪。
这条律法是施恩之法,通过的阻力很小,于民间更是没有阻力,只肖长公主正式颁布,然后通过对陶谦的处置,使仁义之名更甚即可。
倒是第二条,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即主公强调的法治思想。
这一条,首先伤害的便是在场众人的利益。
郭嘉笑道,“主公此言,倒和商君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以秦之所以强盛的史实来说明,陶淘所言‘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有可行性,也是郭嘉在表态,赞同此条律法。
陈宫摇头,不赞同道,“《礼记·曲礼》有言‘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法不施于尊者’,主公此举,怕会引起士林愤慨。”
其余各人暂时没有表态,韩馥作为协商院副院长也列席在座,从他面上,倒是明显看出几分不赞同之意。
陶淘对于自己认定的东西是很执着的,据理力争道,“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应该是自己的才能和德行,而不是靠身份权势的庇佑。”
“以诸君之能,皆可为后人提供优越的教育环境,稍微用心,便可让后人成为德才兼备的君子,为何还要一条这样的‘特权’,为后人提供变坏的保护呢?”
这有一点强词夺理了,这明明是士大夫的一种优待,偏偏被她说成了一种以防万一的保护机制。
可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一个道德品质败坏的士大夫,为何还不能施以刑法?以他们的能力,难道还没有自信齐家?
而且主公此言,说是对士大夫的限制,倒不如说是对她自己的限制。
主公坚持法治,她自身也受法治,而律法可是由协商院协商一致通过的。
贾诩第二个点头,道,“某认为可。”
戏志才和沮授亦赞同。
荀家虽是大世家,但以他们家族人员的才智谋略,倒还真不需要这样一条律法庇护,便也点头同意。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权衡利弊后,全票通过。
陶淘颇有些自鸣得意,只觉得自己的口才进步飞快,一两句话就说服了一群人精。
旁人看不出陶淘的小得意,距离陶淘最近,又最关注陶淘的郭嘉却没有错过,郭嘉揉了揉眉心,傻姑娘哟,大家不是被你说服,是看中了这条律法可以辖制你。
第三条,法律要以事实为依据。
这一条怕是寿春的袁术此刻最是苦大仇深,切身体会。
陶淘说道,“比如那些名士们今天说这个,明天说那个,洋洋洒洒就是一篇篇明嘲暗讽的文章,他们骂得痛快了,又因为好文章名气愈大,可是有事实依据吗?天下人的罪过全靠他们的文笔定罪,那还要律法做什么?”
陶淘所说,本意是隐射前头陈留名士之事,但不巧的也暗合了他们诬陷陶谦之事,陶淘说完之后,就有点不自在了。
但看看面前众人,除了徐庶和石韬稍微有些尴尬,就连诸葛亮和庞统两个年幼的都面不改色。
陶淘:“……”
荀彧道,“诽谤罪,自古以来便有,主公此时重申,是想要和第二条相应?”
陶淘点头,“对,越是有名气有地位,一言一行就应该更慎重。”
郭嘉笑道,“这个光说可没用,得处理那么一两个,才能让世人警醒。”
陶淘有那么一点无语,哪能刚巧就有那么一个名士证据确凿,可以用来杀鸡儆猴。
刚说了要讲事实讲依据,这就开始诬告,不好吧。
下一刻,因为出兵徐州而回谯县禀告军情的程立起身道,“某上奏北海太守孔融不孝枉杀之罪,当杀。”
还真这么巧?陶淘看看程立又看看郭嘉,两人一人在青州,一人在谯县,好像也没机会接头呀。
陶淘道,“请讲。”
她是听着孔融让梨这个故事长大的,对于孔融的孝顺印象深刻,这突然来一句孔融不孝,对陶淘挺有冲击力的。
程立道,“孔融曾有言,‘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如此否认父母恩情,违反天道,悖逆人伦,不孝至极!”
父亲对儿子没有亲情,只是一种情·欲发作的本能;母亲对儿子也没有亲情,就是一个寄物的瓶子,东西出来后就分离了。
这话真是……犀利!颠覆了陶淘对孔融的固有印象。
陶淘点头道,“确实不孝,”不过,这只是言谈,她也怕是这些狠人杜撰的,故又问道,“枉杀又是何事?”
程立叙事,言简意赅,答道,“孔融路遇一人在坟前哭自己的亡父,认为其声不悲伤,其面色不憔悴,便以不孝的罪名将人杀了。”
陶淘:卧槽!
这样的人简直就是拿着“真理”作刀剑的屠夫,因为在他自己看来,他杀的人都是死有余辜,他杀得正当,杀得高尚。
陶淘郑重道,“还请仲德先生回到青州后整理此案,若证据确凿,便以杀人罪论处。”
三条律法议定,很快谯县便公布了对于陶谦一家的处理,陶谦杀人未遂,监·禁十年,其父母妻儿无罪,还可以前往探视。
天下人无不感叹长公主的仁义,而就在天下人对长公主的仁义赞不绝口之时,程立在青州诛杀孔融,又在士林引起轩然大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暖心的小天使们~
你们太暖了,然而,我今天还是字数不够……_(:з」∠)_
《后汉·孔融传》:“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
孔融杀人的小故事来自《艺文类聚》引三国吴秦菁的《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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