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的师傅正在找钱,见苏烟这样,都愣住了:“这……这怎么说,怎么就吐了?”
秦占武说了句:“胃炎,昨天掉了一天的水,今天还要去医院呢。”
照相的师傅往外瞧了瞧,半信半疑,忙把钱递给秦占武:“哟,那您赶快去看看,这胃病可不好受。”
秦占武说了这一句,便追了出来,见苏烟靠在墙喘气,他把苏烟的围巾给她围上:“没事儿吧?”
苏烟摇摇头:“没事,刚刚那个人身上酒儿烟味混合起来,太臭了。”
那照相亲照的人伸出头,望了望,回过头对照相师傅道:“我看这个人可不像是胃炎的,倒像是有了。”
照相的师傅手上功夫没停,笑:“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您这要去相亲的人,懂这个?”
苏烟缓了一会儿,两个人就进去革委会办理结婚证了。那革委会的领导好似认识秦占武,把他请到办公室,上了茶,寒暄了好一会儿,把两个人的结婚报告接过去就道:“咱们在这儿聊会儿,待会儿结婚证办好了,就送上来。”
那领导递了烟过来,秦占武就道:“最近嗓子不舒服,闻见烟味儿就咳嗽。”
那领导听了,原本自己的那支也灭了,笑笑:“这抽烟对肺不好,对嗓子也是不好,咱也得注意注意。”
等了不过十分钟,就有人敲门进来:“主任,结婚证办好了。”
那是一张比A4纸稍微小一点的纸,有点像小一号的现代小学奖状,写了秦占武和苏烟两个人的姓名、籍贯、年龄,下面写: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法规。
最下面写了年月日: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盖的红章是:江州市革、命、委、员会。
苏烟拿着结婚证出来的时候,犹自不敢相信,怔怔道:“这就结婚了。”
秦占武看苏烟的神情,很是茫然,阴沉沉的天色下,仿佛连脸色也平白青了三分。
秦占武伸手,把她的围巾系牢了:“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把婚礼办了。我们军校结了婚的都可以分一套房子,把家属接过来,哪里离你们单位又近,骑自行车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
秦占武喋喋不休i,苏烟全没有听进去,她慢慢往前走,突然回头打断秦占武的话:“我想去医院,你陪我去签字,行不行?”去医院干什么,自然是不要这个孩子的,苏烟至始至终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想法,似乎并没有一丁点的松动。
秦占武抿着嘴,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这样固执又坚决,我也不能强迫你把孩子生下来。只是最好还是等一个月再去,我们两才刚刚领了结婚证,连婚礼都没有办,你就去医院,不说医生觉得奇怪,就是有一点风声传到你们单位,你以后怎么做人?”
苏烟没想到这一层,当下点点头,见秦占武的态度不像以前那样强硬,似乎有松动的迹象,倒是安心了一些:“你说得对,那么就等一个月,到时候你一定要陪我去。”
秦占武眼睛里都是冷意,勉强道了一个好字。
又坚持送苏烟回去机械厂,路上同她商量,军校里新分的房子有两个房间,一个客厅,只有一个简单的桌子和一个床,问她要添置什么家具。听说新婚都是要大红色的床单的,最好的牡丹花纹的,问苏烟喜不喜欢。
苏烟一路上都是淡淡的:“你自己做主就好,毕竟是你自己住,你自己喜欢最重要。等婚礼那天过了,我还是想住回小河沿。”
秦占武心里无奈极了,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等到了苏烟办公室楼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支小巧的女士手表:“我看你以前家里的那支坏了,就托人从上海带了一支回来,这只表小巧,你的手腕纤细,正好配。”
此时阴沉沉的黑云之下,终于飘起了细细的雪花,苏烟没有回答秦占武,反而道:“下雪了。”
秦占武一脸失望,苏烟见此回过头道:“回去吧,下雪了,路上不好走。”
苏烟心里实在很闷,她管不了这么多,径直上了楼,见办公室里蒋大言和明凡正坐在一处说话,一个说家具里边还缺一个书柜,一块玻璃板用来压照片;一个嚷着晚上去电影院看电影。蒋大言看见苏烟,立刻站起来:“英子,我跟明凡大后天结婚,你可一定要来。咱们是同事,年纪又差不多大,以前说话做事冲动莽撞,你可不要记仇。”
明凡见苏烟脸色苍白,忙拉了拉蒋大言的胳膊肘:“大言哥,我早上跟英子姐说过了,她那天要去上海,恐怕去不了咱们的婚礼。”
蒋大言抻开明凡,把她推得后退几步:“那是你说,我跟现在跟英子说,那肯定不一样,是不是?”他的神气仿佛在挑衅苏烟一般。
苏烟压根就不爱搭理这种人,她把窗户关上,从暖水瓶倒了杯热水,握在手里,这才感觉暖和了一点,她坐下来,后仰靠在椅子背上,这才淡淡道:“我去不了。”
只说去不了,为什么一点也没说,她对着明凡尚且编一个理由,但是对着蒋大言却没有这个必要。
蒋大言哼哼笑两声,怪声怪气:“也是,英子现在是团长夫人了,今时不比往日,你贵人事忙。”
明凡去拉蒋大言,又对着苏烟赔不是:“英子姐,真是不好意思,大言哥不是故意的。”
苏烟的脸色丝毫没有神气的意思,她喝了口水,笑着道:“很对,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我本人都没有跟你来往的意思。”
蒋大言气得脸色涨红,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苏烟道:“说得好,那以后就别来往了。”
明凡冲着苏烟连连道歉,又追着蒋大言走了。
苏烟感觉脑子昏昏沉沉的,拿了纸出来,写了两天的病假条,递给了林主任。这个时候的单位,病假还是很好请的,林主任爽快的同意了,还问要不要多休息几天:“大概率下个月,你就要被调到市委去了,你这月也没几天了,你不舒服就多休息几天。”顺手就把病假条上的两天改成了五天。
苏烟谢过了,把病假条送去人事归档,便骑了自行车回家去了。
燕子还依旧留在厂里边的幼儿园念书,苏烟骑着自行车路过那儿的时候,正见陆英子的嫂子接她放学。
燕子脸上红扑扑的,头上还带着不知道哪里买的头花,她趴在自行车上,并没有发现苏烟。
倒是陆英子的嫂子远远瞧见了,一边给燕子围围巾,一边大声的问她:“喜欢姑姑,还是喜欢妈妈?”
燕子就大声道:“喜欢妈妈,不喜欢姑姑。”
她嫂子笑得很得意,又问:“是妈妈好,还是姑姑好?”
燕子回答:“当然是妈妈好。”
苏烟瞧见这一幕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蠢了,她自嘲似的笑笑,转头骑了车子出了厂子大门。
一张白纸是没有颜色的,涂抹的人想叫她黑便黑,想叫她白便白。
苏烟当然不相信燕子和小刚对自己毫无感情,只是这种感情实在是比不上自己的亲身母亲,即使这位亲身母亲短暂的遗弃过他们一段时间。
苏烟相信,果然他们长大了对还记得这一段,一定会感激自己,但是此时此刻的苏烟作为一个陌生人是做不到心无芥蒂的。她的善良和爱心是极其有限的东西,可以没有正反馈,但是如果是负反馈的话就没有坚持的必要了。
大概是天气太冷了,苏烟回到家觉得自己手脚冰凉,她烧了热水,痛痛快快的洗了个热水澡,又把热水袋拿出来灌上滚烫的热水,也不吃饭就爬进被窝里了。
苏烟心里想着,大概是今天起了北风,天气突然骤降,又下了雪,自己有点感冒。她把热水袋贴在自己背后,不一会儿就全身暖洋洋的,好像漂浮在夏日椰子树下的海浪之中。
第二天苏烟睡到十点钟才起来,慢吞吞的煮了碗面条,便背了包,拿好工作证,坐公交往火车站去。
苏烟去的时候,刚好有一张中午十二点的去青原的火车票,便毫不犹疑的买下来了。这辆火车开得很快,不过六个多小时便到了青原那个小县城。
苏烟下车的时候,天都黑了。火车站门口有来接人的老乡,用牛拉了板车,接的是一位生产的孕妇,说是生的时候不顺利,胎位不好,去江州的大医院生的。苏烟听了他们一行人的讲话,才知道生了个孙子,一家人都很高兴,爸爸妈妈公公婆婆都赶了牛车来。
那位孕妇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叫吹一点风,被人抬到板车上,就抱怨:“来这么多人干什么?都打电报回来,说火车晚上到,这下好了,大晚上的又回不了村子里。这么多人住招待所,一年得多少公分才挣得回来?”
她一发脾气,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有他丈夫哄着她道:“爸妈着急接你,下回就全听你的。你就别生气了,气着了待会儿喂奶又不好受了。”
孕妇哼一声,拿板车上的棉被把自己的头盖上:“妈,坐上来,咱们去招待所吧。这下雪天,路不好走,咱花点钱,免得出意外。”
这一家子叫孕妇说了几句,也没人生气,又都和和气气的上了板车,往招待所而去。
苏烟看得有趣,在后面默默跟在他们,到了招待所又听他们各自安排只要两个房间,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挤一挤就行了。”
苏烟这才听得,这个丈夫似乎是公社的干事。她等她们都安顿好了,这才过去登记,把自己的介绍信和工作证拿出来。
招待所的服务员仔细的看过了,登了记,便给了苏烟一把钥匙:“二楼第三间房间,要是明天早上要在食堂吃饭,得先过来交粮票,不能是你们江州市的粮票,要那种全国通用粮票。食堂只要玉米面馍馍,再就是白面馒头,和酸菜汤,没有肉,肉票用不着。”
苏烟谢过了,拿了钥匙,刚走时楼,那服务员又从柜台探出头:“我忘了问了,你到青原来干什么?”
苏烟想了想道:“我拜访一个朋友,他在派出所工作。”
苏烟拿了钥匙往后边走去,院子里都是冬天枯萎的荒草,贴着墙角跟。走廊点了油灯,即便罩着灯罩,也被风吹得火焰乱跳。
到了房间,入目的一扇很破旧的刷了红漆的没木头门,油漆已经脱落,只看得见一点当初的影子,门坏了一块儿,配了一块黑色的木头钉起来,看起来很不搭配。苏烟拿了钥匙去开门,那门锁已经生锈了,钥匙插进去根本拧不动,她正要回去大堂叫人。
刚刚那户人家的孕妇也过来了,她瞧了,二话没说就把那锁头拧下来,冲苏烟笑笑:“这招待所东西不是坏的,就是快要坏的,这门上的锁头,压根就生锈了,钥匙插都插不进去。所以啊,这里的锁头都是挂在门扣上装个样子,根本没有锁上。”
苏烟接过锁头,手上一掰开,果然见并没有锁上,同孕妇道了谢。她摆摆手:“这有啥,你们这些城里人就是客气。”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她大约是刚生完,还没有出月子,头上不仅带了抹额,还包了严严实实的头巾,她的肚子也没有恢复好,依旧像怀孕五六个月的人。
苏烟推门进去,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墙壁上漏水的地方已经涨了绿霉。屋子里很简陋,只有一张石砖砌的床,铺了草席,另一台叠了一床薄被子,洗的发白的浅红色牡丹花被罩,苏烟摊开来就看见里面一大滩黄色的污渍,大抵是洗过了,没有洗掉。枕头上也是斑斑点点的霉点。
这间屋子没有窗户,一关上门便什么光亮都没有,有人过来敲门:“同志,今天供电局说了要停电,给你送根蜡烛。”
苏烟打开门,接过来,果然等了一会儿,就开始停电了。房间里有暖水壶,苏烟关上门,从空间里拿了毛巾和盆,把草席细细的擦了一遍。又把发霉的枕头和被子卷起来,放在一边。
接着便把空间里苏烟母亲从前寄过来的被子铺在草席上,苏烟脱了衣裳,躺在软绵绵的蚕丝被里,不一会儿就手脚暖和起来。那被子寄过来之前叫苏烟的母亲放在顶楼暴晒过,一股儿太阳的味道,苏烟几欲流泪。
隔壁住着那家孕妇,就听见那家人一路进进出出,不断有说话声,婴儿哭闹声,好容易安静下来。苏烟瞧了瞧手表,见已经十点了。
她望着手表发愣,微微叹了口气,又听见隔壁的夫妻再说悄悄话,一个道:“咱儿子长的真俊,你看他眼睛眉毛,长大了肯定祸害小姑娘去。”
一个就道:“那你不看是谁生的,随我。”
另一个笑起来:“臭不要脸,你是鞋拔子脸,随我,我是瓜子脸。”
两个人争论了一会儿,就听见两个人其中一个惊呼:“快看,快看,咱儿子笑了。真的,他刚刚笑了。”……
苏烟闭着眼睛,心里慢慢安静下来,并不觉得吵,只感叹:这家人真热闹!真幸福!
第二天,苏烟六点钟便醒了,她再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她在房间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放在空间里,这才推了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