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水畔,宁天烛三人对峙着。
“我自问此心无愧,一言一行并无过界之处,却不知少谷主究竟因何如此看我不过,竟致怨及白府,若是为这贺礼之事,有何不妥,还请少谷主赐教,免叫我做个糊涂鬼。”她冷言道。
唐秋月红着眼眶,忍了忍,胸口重重起伏一下,半晌,吼道:“哪里都不妥!你送丹方不妥!送奇石不妥!送书画不妥!哪怕你就是送一张草纸都不妥!”
宁天烛气笑了:“若是为此,少谷主当早些告诉我,也免得我日前每每纠结如何才能展示我的心意!”
宋青道:“你同她说什么一二三,她这种人脑子没有鸽子大,听得懂什么四五六!”
唐秋月攥了攥拳头道:“白霜,你不过就是一个不能修炼的凡人,凭什么你能得到母亲的另眼相待。你连炼丹如何去炼都不知道,却也敢撺掇母亲去搞什么丹毒双修!你凭什么!”
宁天烛道:“我不能修炼是我体弱,而你能修炼不过也是唐谷主给了你一个好身体,有何可炫耀的?至于丹毒双修,唐谷主若非早有此意,他人又岂能动摇她。你讨厌毒术,可是你也不得不承认,药毒双生,缺一不可!”
宋青讽言道:“不能修炼又如何?花溪各地便是唐谷主见了青女都要赞她一句香草美人,你们沉衣谷谁人背地里不说她看起来有你们老祖宗的风范!如今你就算不认祖宗,也没法否认青女就是比你更有花溪风范!”
“还有……”他偏了偏眸看向唐秋月的耳坠讽笑道,“你就算戴了和青女同样的坠子,也没有她十分之一的清雅神色!”
此话一出当即戳了马蜂窝。
一道法咒顿时覆于桌面的一块宝石之上,刷的朝这边打来。
宋青这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自己躲开已是险要,不妨一挥袖间直接把那咒石弹向了往后仰的宁天烛。
宁天烛只觉自己腰间一紧,耳边金石相交声砰然响起,待回神已被一身红衣的霍无双护到了身后。
霍无双神色冷然瞪了一眼宋青,又抬首看向亭中的唐秋月,煞气满身道:“你找死?”
接着不等宁天烛阻拦,他手中长剑已然挥出。
霍无双在切磋中想起自家的小青梅,忍痛同其他人告别,可他晚了一步于院内百寻不得白霜踪迹,又被宋青留下的弟子告知他们人已经走了,本就内心烦躁不安,刚见得白霜身影,便看到那咒石汹涌而来,此时心中怒火滔天,三两下竟然就把同等级的丹修唐秋月拍到了地上。
宋青却余怒未消还道:“该让她长长记性!不然今后谁敢同她做朋友!”
宁天烛一口气走岔,咳了起来,捂着胸口艰难喘息。
宋青一怔,伸手过来扶她。
“你……你没事吧。”
啪地一声,他的手被闪回的霍无双拍到了一边。
霍无双手放在她的背上用灵力来给她梳理气息。
宁天烛喘了一阵,颦着眉站起身,她裙摆和地上的锦盒一般沾了些许泥土,法衣染尘亦有污垢。
走到唐秋月面前,她伸手去将她扶起。
刚一扶起就被甩开了双手。
唐秋月与她皆是往后跌了几步。
“假慈悲!”唐秋月道。
待唐秋月愤恨离去,放言从此以后第一剑修、宋青与她皆不得进入谷中,宁天烛方才发现,有关唐秋月的白月光值一直都不曾下落,反而过了几秒后往上又涨了一截。
这让宁天烛很是不解。
她垂眸捡起地上的鸡血石,血色石头上一道裂痕显露。
宝石光彩熠熠,可惜所托非人。
过往数年,两人关系亦时好时坏,唐秋月是个大小姐脾性,然又因为唐盈的压抑教导自负且骄傲,格外重视唐盈的看法。偏唐盈见了她第一句话便是夸赞。
宁天烛当时不知,听闻耳边白月光值上升,还当做骄傲,卖力展示一番,实不知百步从头错,为两人敌友难辨的关系埋下了引子。
后来她也渐渐知晓,这白月光值并非与好感度,实则相当于一个玄之又玄的品行衡量器。
她拿着鸡血石,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心想:大概两人天生就该做敌人而非好友。
霍无双弯下自己尚且不够稳重的脊背,将自己的小青梅背回了家,人还余怒未消,一张漂亮脸蛋冰冰冷冷的。
路上,宁天烛咳了几声道:“你不要去找她的麻烦,我的事情我自己解决。”
霍无双紧闭了唇,她只看到他黑色的后脑勺,虽是长发束起,然而不知为何在光下总给人毛茸茸的感觉。
宁天烛见他不言又道:“霍小剑君,第一剑修,孟冬居士,居士少侠,霍哥哥……行吗?”
霍无双闷闷道:“随你。”
宁天烛连忙得寸进尺道:“也不要同宝月她们多说。”
桃林静谧,霍无双又走了片刻,生气说道:“难不成你还要反过头来哄她不成?”
若是如此,他此刻就立即把她丢到地上!
听着耳边蹭蹭上涨来自于唐秋月的白月光值,宁天烛茫然片刻,最终轻言道:“不哄了,以后便如她所言吧。”
她情绪起伏太大,已有了些倦意,往霍无双的脑袋上靠了靠,昏昏欲睡。
霍无双这才敛了敛怒意,削瘦的脊背稳稳将背上之人托住,脚步稳健地往前快步走去。
第一次背人,他背的很用心,无论做什么事霍无双都很用心,他本就是这样认真的人。
两人相处甚久,他也知道了自己这位小青梅哪哪都好,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事事完美,好像她生来就是完美无缺的,就连性子也是完美无缺,唯有身体差。就好像原本让人望而生叹的美玉有了瑕疵,落入凡尘惹人怜。
霍无双自己亦是事事争先之人,所以两人相处并无隔阂。他欣赏她,就像欣赏自己。他们是青梅竹马、是知己、是朋友、是同道者。
只是近来不知为何霍无双隐约有了些不忿,每每见到白霜一如往常对别人施以援手不顾她自己安危便有些生气,这和往常对她冷食吃多了生气不同。
后一种是带着责怪和对于她放纵的不赞同,因她不该会做出这样的事,他可以自己控制。前一种就有些复杂,仿若从心起,扰乱他府中真气,又在下一刻转瞬消失。
就好似刚刚等待白霜的回答一样。她总是太过在意别人而苛求自己,这件事情霍无双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就知道了,然而如今却如鲠在喉。但白霜要是不是这种人,他一开始也就不会与她结交甚深了,若她不是这种人,霍无双也不可能背着她回家。
霍无双想不明白。
这是一件需要他闭关时参透的事情,这世界的情绪与去路总有个源头。
小小少年快意恩仇,剑意斩下绝不拖泥带水,哪知光阴蹉跎,人世无常,同行之人命薄如潮水之月,走的快些,尚未明了思绪,甫一回头,前尘旧梦皆烟消云散。
待到此宴结束,霍无双告别父母,又回了北域清修。
自此,凡宁天烛、唐秋月两人一同出现,场景必是针锋相对。
但不知是不是宁天烛身边风水不好,唐秋月离了她后不管是修为还是名声都开始蒸蒸日上,而宁天烛因为身体原因,既无心亦无力,独安于一隅。
至于那白月光值倒一反常态稳步增长,大概这就是距离产生美吧。
距离寿宴多日之后,宁天烛与宋青再次会首。
桌子前素有清雅矜贵的小少女问道:“你是否也觉得我是假慈悲?”
当日唐秋月所言甚多,句句戳心,可实则唯有此话最是刺痛宁天烛。
因着她的确也算不得什么神女、菩萨,不过是一个为了生活和未来将自己以鲜花织锦团团包裹的普通人。
若是没有系统,她会把自己吃成一个小胖子,整日里招鸡斗狗,比宋青还要懒散爱闹,做些离奇的事情,兴致上来抱着块烤羊腿看马戏,心生怜悯就救人,痛苦难过就发火,怎么快活怎么来。
而不是事事拘谨,思虑良多,行走坐卧皆讲求完美,大晚上不睡觉偷偷跟着系统补习修真界的各种知识、研习书词诗画,作为一个体弱多病的凡人事事比对长命的仙尊剑君,困守一处每日都等着苦难或难缠的人来求医,遇上医闹不仅不能撂摊子给他们一个嘴巴子让他们清醒清醒,反而要绞尽脑汁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尽管这办法要咽下无数她咽不下去的委屈。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就是偏要她舍人性,又让她念苍生,一丝错误都不可犯,要她无情冷漠,又要她多情心软。
什么白月光,不如叫活菩萨。
可她分明不是庙里无声垂眉的菩萨,在烟云缭绕间慈悲包容,听信徒祷告一切因果,贪嗔痴怨从她石像过,不入法身。
她是有血有肉会哭会喊的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成就她也伤害她,她用那些虚假的人设与规则给自己度上金身,像一个卑劣的小偷,又在那些赞赏的目光中恍若真神。她谦卑,她傲慢,她恐惧,她狂妄自大,金身与肉身融合,模糊间竟已不知自己原为何物,只记得一切源头实为谎言而开始,她挣扎于金身下,这是原罪。
这原罪提醒着她、规劝着她,让她时时刻刻不敢将这‘虚假’的白霜权当做真人。于是白霜始终会是完美的,她是她自己的提线木偶,在她身死之前。
可木偶是不会让人崇拜不会让人钦佩的,所以宁天烛还要给她还要附上血肉做‘人’。但须知,这血肉是否也不过是提线人的障眼法?
是与否,身处其中的提线人已经分不清,挣扎与金身之中的血肉怪物也分不清,于是只好全盘否认,让这戏曲接着唱下去,等待新生。
到那时再去分个真假,辨个虚实。
但心虚与胆怯永远萦绕在它们心头,是它们的死穴,一经戳破鲜血淋漓。
宋青摆弄着手中宁天烛帮忙找的古籍,闻言顿了顿,抬头道:“假慈悲又何妨,真慈悲又怎样?世事论迹不论心。青女,你不欠她的。”
难得听这家伙狗嘴里吐出一朵花来,宁天烛感到宽慰之时不免诧异:“你是同谁学了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交流话术了吗?”
宋青不明所以,笑道:“我平时说话也没那么难听吧?只是我素来爱说实话而已。”
宁天烛摇头叹道:“你对你自己的嘴误解太深。”
宋青立时开始洋洋洒洒一通为自己辩解,他是真觉得自己说话很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