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疏狂

天道一千三百四十八年。

十二月的街道,冷风呼啸而过,枝头最后一张枯黄色的秋叶落下,青石旁前日未化的积雪一小团一小团地聚在一起露出黑色泥泞又肮脏的土地,偶尔有去东市的商人赶着灵兽马车而过。

宁天烛把手中的油饼递给眼前狼狈的少年,鼻腔前呼出的气体带着的水雾于空气中凝结为肉眼可见的白色又从她娟秀的眉宇间消散。

时分四域,东乃佛国,崇尚修佛,以万德寺为佛宗之首;西乃蛮荒之地,鱼龙混杂,为邪修隐匿之所;南有云梦之泽,气候暖湿,分两地,一为妖族聚集地青丘,二为人修所在称蜀地;北以幽州归一宗为首,崇尚练体与修剑。

此地是距离归一宗不远的一处古朴小镇。

她通过刚刚少年对她说的话得知,少年名为封息,据说同宁天烛现在的身份有婚约,因家中长辈皆去世了,所以拿着玉佩上门,既是求娶又是投奔。

“我觉得不妥,如今我父母已死,你爷娘也逝,你我之间既不了解也无情义,这婚约之事不如作罢。”宁天烛说的干脆。

少年一张俊秀的脸上瞬间燥地通红,青色的粗布麻衣是洗晒过无数遍的落魄,冻得发红的手中吞吃了一半的饼在手中握紧。

宁天烛看见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直到那张燥红的脸变成煞白后也没能说的出口。

“对,对不起。”再出口便是道歉。

看起来不像是什么脸皮厚的家伙,打发走应该不难。

“我予你些钱财,咱们就好聚好散,你看行吗?”

封息白着脸面上露出愧疚,连站立都忐忑不安了。

像是一只路边流浪的小狗,路过的好心人摸了摸他的脑袋,他便甩着尾巴仰着头要跟人走,结果却又再次受到了驱赶。

他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手中的饼也不再吃了,明明刚刚吃的很香,看得出是真的饿了。

宁天烛翘着脚滴溜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去看他面上木讷的神情,她身上穿的棉夹绒衣鲜亮,头顶发间簪着松绿色的簪子,手因着这破天气冻的有些发僵。

鉴于眼前的人她要维持着还算得体的样子,背挺直,神色带着暖意。

须臾,一阵冷风刮过,宁天烛露出的脖颈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隐藏在毛茸茸的衣领下,耳边的坠子晃在她脸庞像冰冷的尸体,她感到了自己充满活力的身体在这冷风中变得迟钝。

这使她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白家宅邸那些暗淡的逐渐死去的褪色窗花。——虽然说着要抽空和丫鬟宝月一起再剪些新的贴上去,可系统那个混蛋东西终究没让她挺到过年。

宁天烛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本土人士,算来这已经是她活的第三辈子了。

大学学业未完她便猝死来到这奇怪的世界成为了一户商户人家白家的小姐白霜,名为系统的家伙找到了她告知她是它接过来的,这里的小世界出了点问题,修仙界的大佬们正事不干都走向了奇奇怪怪的方向,系统分析原来是少了一位充当引导的完美白月光,正巧她正好噶了,于是便选中了她。

系统说她体质弱极了根本活不到十八岁更不可能去修仙,不过,如果宁天烛肯完成扮演白月光的任务,它可以补偿她一具天赋颇高的健康身体。

宁天烛辛辛苦苦做了许久的白月光,终于于前两天拥有了这具身体。这具身体的主人正好也叫做宁天烛,于前两日突发心梗死了,父母也死了,家里就她一人,于是系统检测到后便把宁天烛投放到了这具身体中。

别说,她模糊还记得自己前前世的长相跟现在竟有几分相似。

眼前的封息踌躇过后把饼放回油纸包,白色质朴的半块玉佩压在上面坠着红绳正和宁天烛腰间的玉佩是一对,他弯腰把这些放到了石阶前道:“是我的错,叨扰姑娘了。”说罢顿了顿往远处走去。

弟弟,就算你茶言茶语也没办法啊,你是打动不了她这颗大润发里杀了十年鱼的冰冷的心的。走了正好,她也不用赔钱了。

宁天烛两只手揣了起来,感受到暖热的气息,她恍然。

是嘞,这才是正常人的生活啊。

大冷天揣手手可真幸福,也没有系统在她耳边唠唠叨叨了,宁天烛又缩了缩脖子。

街道上有卖热豆花的小贩穿着厚厚的毛毡衣扯着嗓子喊着调子。

宁天烛心情颇好地看着天上撒下的光,墙沿上的鸟雀扑棱翅膀,不远处的少年背影俊秀…………

嗯?

她目光定在那少年的背影的头顶上,隐约好像悬浮着一行大字。

宁天烛眯了眯眼往前凑了凑,看不清。

系统好像是说她这个壳子也有点事情来着,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影响不了她的生活。

那一行大字明显就是系统的杰作,前世往常出现剧情任务的时候,或介绍人时就会出现。

宁天烛颦了颦眉,她脚尖往自家大门内拐了一下,然后又一股力量从她心里涌出,等她气喘吁吁地回过神来她已经拽住了封息的胳膊。

封息诧异地转过头来看她:“怎,怎么了?”

莫非是让她瞧见他偷偷抹泪了?想到这里封息的一张脸又红了起来。

爷爷教过他,男子是不该落泪的,但他没忍住。

还是说她发现了他的异常?封息的背弯了弯,心里忐忑不安。

宁天烛盯着封息的脑袋,看清楚了那两行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退,退婚流?”宁天烛有些被震撼到。

原来是给她安排了个退婚流未婚妻的角色吗?你挺牛逼啊少年。

封息看着她一时不敢吱声。

宁天烛松开封息的胳膊站在大街上,因为刚刚的奔跑所以呼吸有些急。

但即便是这样,在封息看来她也很好看,碎发也很有灵气地摆出美丽的姿态,她有种独特的优雅气质。

不过没等封息意识到他自己不妥的目光,宁天烛挺直的胸膛便塌了塌,一只手掐在她自己的腰上,然后弯下身子大口喘了一口气打破了那感觉。

舒坦!

宁天烛直起身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变得活泼许多。她许久没有这么跑过了,感觉自己跑的还是不够放肆。

不过看到眼前封息不解的神情,宁天烛顿了顿,发觉自己这行为在外人看起来是挺有病的。

然而,现下不说话调头就走会显得她更有病。

而且……

这可是龙傲天哎!

活的!

被系统安排成为一本退婚流起点的宁天烛顿了顿,然后开朗地笑了笑,伸出手豪放地拍了拍封息的胳膊挽留道:

“喝碗豆花再走吧!话都没说完,你走的也太快了些,你千里迢迢来这里有落脚的地方吗?”

反正系统溜了,她怎么做都没关系了,并且系统走之前说它与这个小世界的合约也到期了,后续的一切命运都随缘,所以即便宁天烛心血来潮要改变些什么也都无所谓。

封息面上露出尴尬迟疑的神情,又在宁天烛灿烂和大大咧咧的笑容气息中逐渐消去了拘谨。

四合院的东房屋内两人面对面坐着,面前摆着热腾腾的豆花和油饼,外面小院落安静祥和。

宁天烛吸溜着豆花问封息吃不吃的惯。

封息点了点头,以实际行动回答了她,两只手把自己的嘴里塞的鼓鼓囊囊的。他路上本是带了盘缠的,但遇上了小偷被偷走了,到达此地时已经三天没吃什么东西了,饥寒交迫下这才找到了宁天烛的家中,实际出发之前他还在纠结婚约一事。

他父母早逝,相依为命的爷爷在前段时间也去世了,去世前要求他必须来找此地的宁家姑娘结婚。但封息自己是不乐意的,他本身情况复杂,不愿意牵连他人。

只是到达此地路途遥远,眼看就要冻死饿死在路边,只好先来找了宁天烛。

刚敲了门,门内便走出一位矜贵精致的姑娘。封息见到人后就不断后悔产生了退缩之意,然而出人意料,这姑娘开口却是极温柔和善的,使人如沐春风,仿佛寒凉的幽州过了春。

封息不过才十六岁的年纪,被幽州的冷风吹的头昏脑涨,下意识磕磕巴巴地将婚约一事脱口而出,于是便见到了什么是温柔带冷的薄刃。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看起来跟话本子中恬不知耻的男人一样,连带着整个人都燥的不行,这才慌忙告辞离开。没想竟然被拦住留下来吃了顿饱餐。

“吃得惯。”难为他还能空出嘴来回复她一句。

吃到一半,宁天烛呀了一声道:“我记得厨房好像还有咸菜来着。”

她起身跑跳着去厨房拿了咸菜盛在盘子里,又拿了两张饼和熟鸡蛋。

这灶台要生火太麻烦,饼和鸡蛋便都是冷的。

“将就一下吧,或者你去帮我生火。”

封息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东西不知听没听进去,片刻他手里的饼就吃完了,又看向盘中的。

他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宁天烛略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宁天烛往前推了推盘中不明所以道:“吃啊。”

封息便犹犹豫豫地又伸手拿起饼来啃着。

等着两人吃完封息还真去帮宁天烛把灶台的火升起来了。

厨房内烟雾散去,头顶的墙上是灰色的旧痕迹,边边角角是落下的灰尘。

“你应该在屋子内也搭一个灶台,从灶台后挖一个孔连接到屋外,这样屋子内就不会这么冷了。”封息往灶台内添着柴,看着蹲在眼前伸出手烤火的宁天烛道。

宁天烛哦了一声。

其实之前屋内是有火盆的,用的是银丝碳,就算不通风也没什么烟。但是宁天烛前两天数了数家中屈指可数的银钱就没再买,她这身体的前身也不知之前到底是如何过活的。

系统只告诉宁天烛说这身体已无牵绊,跟街坊邻居的关系也一般,属于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娇小姐,想来父母死去之后自己一个人也过得很是艰难。

“那样的屋子比烧炭还暖和,而且也便宜方便。不用担心睡着后会昏迷在屋子内。”

“我考虑考虑。”

封息啪嗒啪嗒地将木柴弯折又扔进灶里,也伸出手去烤火,他的手就比宁天烛的狼狈多了,宁天烛不用仔细看便知道那双通红的手可能生了冻疮。

宁天烛也并没有望向那双手,而是抱着自己的手哈气,着迷般看着那灶中的火。

数九寒天灶台的火热融融的,她问封息:“你说你是从琅琊那边来的,那边跟这里有差别吗?”

封息道:“没什么差别。”

各地民俗不可能一点差别都没有,但封息的性子有些迟钝,大概是意识不到太小的细节,于是这个话题便被封息一句话终结。

灶台里的木枝因为没有彻底晾透在火烤下发出炸开的细微声音。

宁天烛又问:“你父母怎么死的,是得病了吗?”

封息的脸被火映的红彤彤的,烤火的袖子也冒出白雾:“不是,我父母在我小时候就死了,听爷爷说是因为遇到了妖邪。”

宁天烛只听他说家里没了亲人,没曾想是这样。

“那你爷爷呢?”

“爷爷前段时间上山砍柴没站稳从小山坡上滑了下去。”

“他告诉你婚约的事的吗?”

“……嗯。”封息顿了顿补充了前因后果,“我也是前些天才知道,爷爷说他年轻时救了宁家老爷一命,当时说好两家若生得一男一女便皆为姻亲,没想到两家都是生的儿子,于是玉佩往下传又到了我们这一辈,其实这本就是很久远的事了…………爷爷临死前非要叮嘱我来幽都,我拗不过他发了誓。对不起,我也知道这件事情对姑娘来说太过唐突了些。”

宁天烛把手拄在自己的脸上,另一只手从柴堆里抽出个小木棍探进了火中。

没想到还是老爷子的遗愿。不过老爷子这遗愿注定不能成功了,她没什么参与的意愿。

既然是退婚流的主角,想必身上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宁天烛问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如果封息没地方可去宁天烛并不介意收留他一段时间,反正她也在盘算着开春之后要去南方呢。这地方一个冬天就够人熬的了,真不知道归一宗的人都是怎么个想法,听说他们宗门的四季阵法是常年不开的,导致那山顶上总有终年不化的雪。

封息顿了顿又往灶台内添了块柴道:“听说归一宗正在招弟子,我想去他们那里尝试一下。小时候我阿娘也总说归一宗的霍剑君是个顶好的人,如果可以我想跟着他学剑。”

“霍剑君是?”

“霍无双剑君。”

宁天烛猝不及防听见熟悉的名字抬眼看了看封息。

如果没记错……

“第一剑修可不是谁都能拜师的吧。”

封息沉闷地点了点头,但面上却不是没有底气的忐忑。

“有志气。”宁天烛感叹道。

第一剑修,光听这个称号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宁天烛去世时霍无双有着天才的名声,但还没有这个称号。托系统的福她自然知道霍无双会成为当下第一剑修,两个人也算的上是青梅竹马。

不过宁天烛实际是不太喜欢他的。太黏,话太多,每每他来,宁天烛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自己那层完美白月光的皮被他扒开。

霍无双对他自己要求严格的很,而且因为少年成名总有股傲气,让宁天烛相处起来觉得很刺挠。他总容不得一点散漫和退缩,那双眼睛中仿佛有着一双尺来丈量所有人,好像所有人都该和他一样勇往直前才行。

那是一柄刚直的剑,于北域的霜雪打磨下变得锋利又纯粹,最终成为万剑之首的第一剑修。

要拜第一剑修为师,除非那第一剑修有什么胡乱收徒的爱好,否则怎么看都很艰难。

难道这位系统选中的退婚流主角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绝技?是什么神秘老爷爷吗?

毕竟是退婚流的主角嘛,能理解。

宁天烛垂下眼,嘴角的笑容失去真实,恨恨地戳着灶台里的灰烬。

可恶!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封息突然问道。

宁天烛抬了抬眉毛疑问地看着他。

封息道:“我是说,令父令母也已仙逝,以后你要怎么生活?”

宁天烛潇洒道:“怎么生活不行?我打算……阿嚏!”

她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封息怔了怔在身上掏了掏,掏出块手帕来递给宁天烛。

宁天烛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其实她用不到,但是还是习惯性地在鼻尖蹭了蹭。

手帕被宁天烛握在手中,她又弯了弯直起来的背,并往灶台前又凑了凑,稍微再往前就能碰到灶台的灰了。感受到不甚明显的温暖,宁天烛眯了眯眼,唇角也勾了勾,很幸福的样子。

“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人总不能老沉浸在过去吧。”宁天烛囔着鼻子道。

封息立刻被她通透的话给折服了。

“你说的对,我们乡里的先生也这么说来着,不过你比他说的好。”

他立刻想举几个例子,奈何他其实没见过几面那乡里的先生。于是磕磕绊绊说了说自己爷爷说的话来试图佐证宁天烛说的有理,说到最后把他自己说的有些窘迫了。

宁天烛没搭理他,她在暖意中有些倦怠。

听着耳边断断续续的话,宁天烛伸出手继续烤火,手帕被她打开,上面的花纹秀丽,正中间团着一只雪白色的天狐,暗色的霜花被天狐抱在怀中,天狐的左耳缺了一角。

灶前,宁天烛怔住,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下一秒,她在封息不解的目光中快速地团吧团吧把手帕团到了自己怀里。

怎么又想到霍无双那厮了。

呸呸呸,晦气!

这该死的北域她真是待不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