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傅蓝屿跟随乔云铮来到门口的时候,见舒瑛正披头散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怀里还抱着曹文的尸体。
曹文不晓得是遭了什么灾祸,脖子以下的身体,几乎被某种外力撕裂成了两半,血染红了他白色的毛衣,顺着地面蜿蜒成干涸的痕迹,场景惨烈。
傅蓝屿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毕竟她根本也没料到,曹文居然一语成谶,他说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结果当真就没能挺过昨晚。
她走进屋内,见桌上那盏油灯已经燃尽了,有一件青花瓷器掉落在地,碎片洒得到处都是。
她迟疑半晌,低声唤道:“舒小姐。”
舒瑛仍旧抱着曹文的尸体,紧紧的,半分也不肯松开。
她将头靠在曹文的肩膀上,脸色比冬雪还要苍白几分,一双本来很漂亮的眼睛,此刻已变得红肿不堪,眼底布满血丝,可见是哭了整整一夜。
她已经没有在哭了,又或者是,哭不出眼泪了。
她的表情很呆滞,像一只失去了生气的洋娃娃,是完全心如死灰的模样。
“舒小姐。”傅蓝屿俯下身去,将手覆上舒瑛手背,又唤了一声,“告诉我,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舒瑛的大脑如同生锈的机器,运转好久,才勉强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她张了张嘴,声音晦涩沙哑。
“闻泣不点灯,夜半莫回头。”
“……什么?”
“闻泣不点灯,闻泣不点灯……”舒瑛念叨了两声,她看向地面的碎瓷片,眼神倏而盈满绝望,“可昨晚,我们一回来,发现房间的油灯亮了……”
房间的油灯亮了,便意味着违反了游戏规则,在窗外窥伺的女鬼趁机而入,实施惩罚。
女鬼只杀一人,杀一人便即离开,所以曹文为了保护她,牺牲了自己。
离别的时刻那么匆忙,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同她讲上最后一句话。
傅蓝屿沉默。
没有谁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斟酌出合适的安慰言辞。
因为任何安慰都是无力的,谁也不能代替舒瑛,分担那份剜心之痛。
“蓝妹。”乔云铮从身后拍了下傅蓝屿的肩膀,他指了指房门的方向,“有人从外面戳了一个洞,我怀疑是利器射进屋内,击碎了用来倒扣油灯的瓷器,油灯才会点燃。”
宅子中所有的房间,窗户的材质是玻璃,而用来遮挡门上雕花缝隙的都是麻纸。
麻纸是很容易被戳破的。
傅蓝屿走过去认真察看,果然,在门的正中央,有一处并不容易被发觉的破损。
“对方没有进屋,是从外面击碎瓷器的,隔着这么一段距离要做到,就得依靠弓.弩之类有弹射力的道具。”
乔云铮蹙眉:“谁找着了这么强力的道具?”
“任何道具都是有限制的,我猜就算对方找到了弩,也顶多只能使用一次,否则昨晚我们所有人屋里的油灯都会亮。”
“你觉得是谁?”
“我知道是谁。”
回答的不是傅蓝屿,而是失魂落魄的舒瑛。
两人同时回头看去:“你知道?”
“我知道。”舒瑛点点头,她暗淡的眼神终于有了几分光,但那光影里只有恨意,“我见过那个姓汪的男人,他从前院种药草的花池里,找到过一把弩。”
“……你确定?”
“我不会看错。”
傅蓝屿沉着脸色和乔云铮对视。
原来如此,是那位叫汪腾的壮汉。
难怪那天还看见他扛着锄头,在院子里晃来晃去。
他这两天安静得出奇,大家都以为他是被室友崔莉莉的惨死吓着了,连带着对他也放松了警惕。
其实他一直在寻找时机。
他就住在曹文和舒瑛的隔壁,动手再方便不过了。
曹文的尸体还躺在那里,傅蓝屿看不下去,便和乔云铮一起,帮舒瑛把尸体搬到了床上,又用被子蒙住了。
她说不出“节哀”两个字,这两个字多么残酷,换谁谁也难以节哀。
然而舒瑛却先于她开了口。
“傅小姐。”舒瑛的目光仍落在曹文身上,并没有抬头,“我们中午见一面吧,就在npc的房间那里,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傅蓝屿看了她一眼,无言半晌,终是颔首同意。
“好。”
*
傅蓝屿这个人,虽然自认不算什么好人,但向来言出必行,不会失约。
她答应了舒瑛,中午便会准时赴约,且鉴于舒瑛并未邀请乔云铮,她就让乔云铮留在房间等消息,独自去了先前npc的住处。
穿过那道长廊,她望见舒瑛正抱膝坐在种植药草的水池边,低头看着里面密密匝匝的小型食人鱼发呆。
她走了过去。
“舒小姐。”
“傅小姐来了?”舒瑛抬眸,平静看了她一眼,清秀憔悴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乔先生没和你一起来吗?”
“你既然没有叫他,我就也没带上他。”
“看得出,你们两人的关系确实很好,他也对你很放心。”
傅蓝屿在她身边坐下来,很从容地反问:“舒小姐特意约我来这,莫非只是为了闲聊两句?”
“当然不是。”舒瑛说,“我是想跟傅小姐做个交易,倒也没有要背着乔先生的意思,只不过觉得咱们女人沟通起来更方便。”
傅蓝屿眉梢微挑:“什么交易?”
“我不知道你手里握着什么线索,但我这里有明显非常重要的东西。”
舒瑛将手探入怀中,再伸出来时,细长指间已挂了一枚用红线系起的黑色玉佩。
那是另一半的阴阳鱼,原来被她和曹文找到了。
傅蓝屿微微眯起眼睛:“那舒小姐的条件呢?”
“很简单。”舒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请帮我杀了姓汪的男人。”
冤有头,债有主,她现在什么都不想求,也不在乎了。
她只要汪腾死。
“要杀汪腾,并不是什么难事。”傅蓝屿说,“甚至如果你想亲自动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舒瑛攥着玉佩的那只手,下意识收紧:“真的?”
“真的。”傅蓝屿淡声回答,“你回屋去找柜子上那一摞书,其中《冰人记》那本书,中间有十几页藏着内页,你把内页揭下来,里面会教你扎纸人的办法。”
“……曹文会扎纸人,我们都已经一人扎了一个了。”
当时曹文一看那些材料,就明白是用来扎纸人的了,但他没发现书中秘密,所以不了解咒术的内容,只以为是游戏任务,为以防万一,才教她扎了一个。
“已经扎完了?那很好。”傅蓝屿点点头,“记住,用血在纸人上写汪腾的名字,然后今晚以女鬼的哭声为号——女鬼一哭,你就用这根木钉沾了血,钉进纸人的脑袋,再把纸人烧毁。”
舒瑛接过她递来的那根木钉,心存犹疑。
“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一个人或许不能,但三个人可以,我和他会帮你。”
这句话像是强心针,舒瑛信了,她郑重其事把柳木钉收入怀里。
“多谢傅小姐。”她将手中的阴阳鱼玉佩,往傅蓝屿掌心一塞,“那这东西就归你了,但愿你和乔先生已经找到了另外半块。”
傅蓝屿握着玉佩,沉默片刻,低声嘱咐:“今晚烧完纸人之后别乱跑,等我敲门,咱们一起行动。”
舒瑛原本都起身准备离开了,闻言身形一顿,挺意外地看向她。
“傅小姐要带我一起通关?我说不定会拖你们后腿的。”
“我不保证一定能带你通关,只能说尽力,毕竟这是我俩答应过曹文的事。”
答应过人家的事,无论难易,总要试一试的。
舒瑛忽而一笑,她笑起来很好看,却也笑得格外悲凉。
她说:“曹文的确没看错,傅小姐是守信用的人呢。”
傅蓝屿看着她,没有说话。
舒瑛又问:“傅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非得把你约来这里吗?”
“为什么?”
“因为只要你拒绝我的请求,又或者有一句话不合我心意,我就可以把玉佩扔进池子里。”
这方池子里的食人鱼,分分钟能把人啃噬成白骨,所以东西掉进去了,没有人敢去捡。
这里是整座宅子里,最好的销毁道具的地点。
傅蓝屿听了这话倒也不意外,失去爱人伤心至极的姑娘,做出任何极端的选择,都在情理之中。
“可你要明白,玉佩一扔,道具缺少,就再也通不了关了。”
“反正我也没想通关。”舒瑛坦然道,“我上黄金一才两个月,之前完全是曹文带着升级的,这些年他为了有能力保护我,疯狂穿越,我在他身后躲了这么久,从没跟他分开过——现在他死了,我自己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但曹文想让你活着。”
“他想让我活,我也不想让他孤零零留在这。”
舒瑛的眼底蒙着一层雾,有泪水悬而未落,可她唇角却微微弯起。
“傅小姐,今晚不必来找我了,这里和现实世界不同,是可以让亡灵存在的地方,我要是也变成了亡灵,也许还能和曹文在一起呢。”
她朝傅蓝屿一颔首,转身走向来时路。
她的背影娇小瘦弱,仿佛风一吹就要摔倒,可她的脚步偏偏坚定无比,就像是要追随谁一路而去。
傅蓝屿理解,在这样残酷的游戏里,若是没有寄托,很难走得长远。
更可悲的是,原本拥有过,却在一夜之间永远失去。
逝者已逝,并非所有的生者都能坚强。
锥心之痛,万念俱灰,如何坚强。
*
从npc身上得到的零件,刚好能插进那枚梅花簪子里,合成一体。
原来这并不是簪子,而是簪子造型的钥匙。
跟后院那扇门上铁锁的锁孔,完全一致。
深夜,女鬼的哭声又起,这已经是滞留在这个世界的第四夜了。
傅蓝屿对着窗外的月光,正将两枚阴阳鱼的玉佩合在一起,果然,是一个完整的八卦图案。
只是暂时还不知道,这道具有什么用处。
另一边,乔云铮正划一根火柴,点燃了并排放在地面的两个纸人。
纸人的背后,都已用血写上了汪腾的名字。
这是和舒瑛约定好的事情。
火焰慢慢熄灭,只余下满地灰烬。
三重效力叠加,汪腾的下场会和窦超一样,必死无疑。
他说:“蓝妹,我们该去开门了。”
不出意外的话,门内会是本次通关的最终考验。
两人穿好外套,带上手边的东西,又一次从窗户跃了出去。
这次出去,就不再回来了。
……
后院月色如水,风动柳枝沙沙作响,环境森然。
门上的暗黄符咒飘飘荡荡,垂坠的铁锁泛着寒光。
傅蓝屿取出那枚合二为一的簪子,插进了锁孔。
只听得“咔哒”一声,钥匙生效,铁锁落地。
同一时刻,两张符咒脱离大门,蓦然被风高高卷向空中,犹如撕裂的招魂幡。
天际乌云聚拢,四面本就挥散不去的阴气,变得愈发浓重,浓重到令人窒息。
乔云铮下意识把傅蓝屿往身后一扯,他抬眸望向不远处,神色微冷。
“有人来了。”
又或者说,来的并不是人。
柳树垂落的枝条,在青石板路映出斑驳阴影,有一男一女踏着月光的碎影,径直朝这边缓缓靠近。
那女人的头发很长,穿着花花绿绿的彩衣,跟每晚贴着玻璃嚎哭的女鬼,打扮得一模一样;
那男人脸色惨白,形容呆滞,穿着灰色的对襟长衫,俨然便是先前npc的装束。
但相比起来,最可怕的是……
他们的脸,大家都认识。
女的是常茹。
男的是曹文。
傅蓝屿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不禁蹙眉:“鬼上身?常茹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我们好像忘记了,今晚如果不对汪腾使用咒术,本该是指定常茹为目标的。”乔云铮说,“不过咱俩没做,顾先生一定是做了。”
他与她加上舒瑛指定了汪腾,顾墨池则指定了常茹。
常茹看上去,并不像是个意志很坚定的人,恐怕被咒术操纵时,没能尽快清醒过来。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当时清醒了,只是重伤未死,此刻被鬼怪趁虚附体,也与死亡无异了。
很显然,目前不是开门的好时机,否则这两名鬼怪会跟随进入,届时会发生什么就很难说了。
要先杀鬼,再进门。
这个世界杀鬼的武器,是柳木钉。
乔云铮从怀里摸出剩下的三根柳木钉,将其中两根都递给傅蓝屿。
他低声道:“你对付曹文,我对付常茹。”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附身常茹的女鬼,才是厉害的Boss。
傅蓝屿向来分得清主次,矫情推拒不是她的风格,她只看了他一眼,就接过了木钉。
“行,你小心点。”
两人如离弦箭一般冲了出去,直奔各自的目标。
被女鬼俯身的常茹,猛然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嚎,她的长发在夜风里四面飞扬,不断抻长,每一绺都化作游蛇般的绳索,自动锁定乔云铮进行攻击。
她的发丝锋利如刃,轻而易举就划破了乔云铮的外套,在他的手臂、颈侧、脸上……都留下了数道血痕。
乔云铮近不了她的身,只能依靠敏捷的反应力迅速闪避,寻找时机。
女鬼依然穷追不舍,她属于远程攻击,很明显占了绝对的优势。
而另一方面,傅蓝屿已经和曹文缠斗在了一起。
曹文生前的力气未必会有这么大,但被npc占据身体之后,他的怪力成倍猛增,傅蓝屿一个人要压制他,着实有些费劲。
她找准机会,双腿分别架在曹文的颈部和胸部,并扭住他的手臂,使出一个并不太标准的十字固,勉强制住了他。
但问题在于,她这就腾不出手来杀他了。
恰好这时,她一抬头,望见了快步赶往这边的舒瑛。
“舒小姐!”
舒瑛不久前刚刚确认过汪腾的死亡,这会儿显然也是听到动静才赶来的,结果现场的一幕彻底令她呆住。
“曹……曹文……”
难怪她中午一回房间,就发现曹文的尸体不见了,原来在这里。
“他已经不是曹文了!”傅蓝屿下意识提高音量,“他现在是那个npc!你必须杀了他!”
舒瑛震惊地睁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杀了他?”
不管此刻入侵曹文体内的亡灵是谁,至少模样依旧是曹文,那可是她相爱多年的恋人,她怎么下得了手?
眼看着曹文挣扎的力道越来越疯狂,傅蓝屿的关节都要被他掰断了,她额头青筋隐现,忍不住厉声喝道。
“舒小姐,他不是曹文!曹文已经死了!难道你宁可接受曹文以这样的形式活着吗?!”
舒瑛浑身一震。
她小心翼翼靠近,忍着眼泪蹲下身去。
……面前脸色惨白、咬牙切齿的狰狞男人,确实不再是曹文了。
她喜欢的男孩子,一向温柔亲切,有着世上最好的脾气。
哪怕他不在了,也不应该让那些孤魂野鬼占据他的身体。
她狠狠心,终于捡起了旁边傅蓝屿掉落的柳木钉。
谁知还没等她举起木钉,曹文却已挣脱了傅蓝屿的钳制,转而恶狠狠要来掐她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傅蓝屿及时闪身挡在她的前面,死死抓住了曹文的手。
“舒小姐!快!”
舒瑛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悲哀的呜咽,她颤抖着抬起手来,片刻含泪闭眼,用力将木钉刺向曹文的眉心。
木钉深深没入,并未流血。
曹文的身形一顿,他很快就萎靡下去,向后躺倒在地,没了声息。
舒瑛跪在他面前,半晌,很温柔去摸他的脸。
仿佛每看一眼,都是诀别。
她自嘲地笑了笑,嗓音沙哑,似在喃喃低语。
“其实我非常佩服傅小姐,能和乔先生并肩作战,可我不行,我拖累曹文太久了。”
“而且我还是个懦弱的人,曹文一走,我就什么盼头也没有了,也不想活在有他的回忆里,多痛苦啊。”
“傅小姐,你去帮乔先生吧,我准备永远留在这陪他,免得他孤单。”
当初年少,也曾许过要一起一辈子的坚定承诺,可如今他离开了,誓言怎么兑现呢?
没关系,她来兑现。
话音未落,舒瑛猛然抄起剩下的另一根柳木钉,尖锐那端对准自己的脖子,毫不犹豫地扎了下去。
速度之快,即使是傅蓝屿也没来得及阻止。
鲜血喷涌而出,她无声倒在曹文胸前,以拥抱的姿势,安静阖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每一卷的结局都比较难写,还没写完,由于担心误了晚9点更新的时间,我就拆成了两章。
剩下那章0点更新,大家早点睡觉,不等也可以,反正明天也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