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入夜,凉如秋水。
夜幕当中,高高挂着一轮金色的明月。
三匹骏马缓缓从灯火阑珊的裴府行出,沿着来时马道,疾驰往东行去,沙海上顿时扬起一层灰白的沙雾。
涂六还在火头上,骑马冲在最前头。
后头跟着曹二和徐瑾。
徐瑾到底是个文生,骑马气喘得急,断断续续与曹二道,“曹大哥,不莫你们先走。这,这太快了,我跟不上。一会儿去银海滩会和吧。”
曹二回眸与徐瑾一声,“好。”
说罢,又勒了勒手中缰绳,紧跟涂六上去。
“少见涂老板这么大的火气。”曹二骑马虽急,话语却是不紧不慢。“谈不拢,便下回再谈。也是无妨。”
涂六回头过来,“便是不想再吃这口恶气。”说着,又疾疾喊了声,“驾!”
曹二的马被涂六拉开些许距离,只好也跟着抽了一鞭马尾,赶了上去。“涂老板心里还是惦念着跟裴定海的情义。”
涂六八字眉一拧,看一眼曹二。曹二正赶马上来他马侧,眉目舒展,神色轻松。涂六忽地醒悟几分,“你说得对。是我还惦念着以往的情分。当年与九重天共起这银海滩的场子,裴定海帮了我不少。不然,定海楼也不会叫定海楼。”
曹二笑道,“我与涂老板出个主意,不知涂老板可否愿意听。”
“什么主意?”
“既兄弟情义已穷途末路,干脆赶尽杀绝,拿回主动权,才好谈判。”
“……”涂六愣了一下,“曹兄这话怎么说?”
二人马速放缓,翻过四五座沙丘,方到白日歇脚的茶寮。
入夜,茶寮老板早就收了档,只剩下几缕帆布迎风咧咧作响。涂六曹二一路风沙,决定到此处歇脚,各自翻身下马,掸掸身上沙尘。涂六取下腰间马奶袋子来,喝口烈酒暖身。曹二则寻着山谷角落,自行方便。
山谷阴风阵阵,不怪叫阴风谷。偶有几声狼嚎,十足阴冷。曹二走马,遇见过几回狼群。以狼王为首捕猎,即便是比他们体格强壮数倍的猛兽,也能靠协作撕扯,一举拿下。不好对付。上一回走马在的北狄边境,还是众人用油火才将它们吓退。
曹二只加紧动作,不想与狼群生纠葛。完事儿要走,却听一旁闷闷作响,似有人声。那声音夹杂在风里,一开始没听见,可只注意到少许,便愈发确定。
是人,活的,女人。
他寻声找去,弯折过一段红色崖壁,月色正好洒下。便见挣扎在沙地里的一个灰色布包,里头鼓鼓囊囊正在蠕动,女子声响便是从那里传出。
夜深人静,怎会有女子被扔在阴风谷?
这是要拿人性命的。就算不被狼群撕碎,这一夜过去,也会被冻僵而亡。
可与他何干?上一回多管闲事,也没落下个好下场。
于是,转身要走。
布袋里的女子,确好像忽的发觉有人路过。呼喊声越来越大。像是被什么捂着嘴,话说不清楚,只隐约是“救命”的音调。
曹二顿住脚步,忽觉声音几分熟悉。
是她,可她不是正被裴定海款待,该在裴府,怎会出现在阴风谷?
若不是她,他也不想再淌另一摊浑水了。
正走了两步。涂六找了过来。“曹兄在此逗留作甚?这阴风谷有狼群出没,不好多留。走,上路吧。”
曹二应了一声,正要走。
“曹大哥!”那布袋里声音传来,依旧闷堵着说不清楚,可已能明确分辨。曹二心中一梗,转身三步并做两步,直弯腰下去解开那布袋。一双恐慌颤动的目光露了出来,看到是他,两颗泪珠沿着脸颊滑落。
那只兔子正在求救。
“怎么回事?”曹二赶忙将人从布袋里翻出,便发现她手脚都被绳索困住,发丝凌乱不堪。
明舒口中布团被他扯出,才能大口呼吸。方在布袋里,她担心曹二就这么走了,不救她了,呼救用尽了气力,呼吸都极为难受。此下更是喘息不平,“你就打算这么走了?见死不救?”
“……”曹二心乱得很,被她一埋怨,更不想说话。腰间长剑一出,在月光下闪过一道阴寒的光芒。
“啊!”明舒闭了眼,忙躲开那剑光。她错了,她不该骂他的。
簌簌两声,是剑划过绳索的声音。她手脚被松开,腿上却发软起来,不知怎的全然没了力气,身子不自觉往下滑,正被曹二一掌揽住了腰身。
“站不住?”曹二冷笑一声,“刚刚嘴还很厉害。会骂人。”
她倔强抬眸望着他,已经快要哭出声了,“这里风冷得冻骨,还有狼叫。我在这儿喊了好久,都没有人应。好不容易来了人,来了就走。分明看到了,听到了,偏生不救人。我就快喊不住了…今夜便就在这儿交代过去算了。”
曹二却是异常冷静,“谁将你扔来这里的?”
“我不知道。”
“方在裴定海的别院,我被人从背后打晕。醒来便已经伸手不见五指,被人绑在这布袋子里。”
曹二触及她身上单薄的丝绸衣物,“我们先回银海滩再说。”
“我们什么,谁要跟你回银海滩。”
“我要回裴府找阿兄。”
曹二冷冷,“我们与裴定海的生意没谈妥,涂老板将才从裴府负气出来。你若要回去,便自己走回去。”说着,松了扶在她腰上的手掌,自顾往茶寮那旁去。
“……冷血怪物。”
曹二顿足回头,“什么?”
“……没。”明舒提了提自己快要冻僵的双脚,此刻不敢得罪他。
曹二微微回头,月光下露出冷兵器般的侧脸轮廓:“你可想好了?是回银海滩还是回裴府找徐南珠?”
明舒乖乖巧巧:“我…自是和曹大哥一起回银海滩。”
曹二这才继续脚步,明舒尾巴似的掉在他身后。涂六已然翻身上马,对正走来茶寮的曹二道,“曹兄怜香惜玉?这可是裴定海看中的女人。”
曹二扫一眼明舒,冷冷回涂六道,“她自己说,要和我们回银海滩。”
涂六忽起了几分报复裴定海的念头,“徐姑娘是吧?”拍拍自个儿的马背,“来,涂老板的马屁股今个儿给你坐。”说着,向明舒伸手过来。
明舒望望马上的涂六,身材有些发福,八字眉,八字须,活像画本儿里的财神爷。再看看曹二,心想既然要吃亏,总得挑个好看的。只好走去拉了拉曹二袖口。“涂老板,我还是坐我表叔的马屁股吧。”
“表叔?”涂六嗤笑一声,看向曹二,“你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表侄女儿?”
“露水缘分,早就跟那徐南珠跑了。”曹二哼笑一声,翻身上马,“不提也罢。”
哦,露水缘分。
哦,不提也罢。
明舒本还想跟他较较劲儿,可一阵冷风来直将她吹得直发抖,于是认了怂:“表叔说得都对,就是露水的缘分。那,奴可以上马了吗?”只差将太冷了挂在嘴上,可偏生自幼教养,不喜在人前露怯,生生咬了咬嘴唇,眼巴巴望着马上的曹二。
曹二瞧了瞧马下的人,见她双足紧紧并拢,环抱自己双臂,发丝被阴风轻轻舞动,嘴唇已有些发青。知道是冻着了。于是,从容俯身,伸手去她面前。
明舒搭手上去,温厚的手掌一把将她紧握,其上力道沉稳,将她一把拉上了马去。坐在曹二身前,莫名安全感袭来,顿时淹没了男女的边界。她太冷了,于是愈发贪恋身后温存,身子直往他怀里钻,两只手也握紧了他握着缰绳的手背。
曹二察觉些许异样,垂眸看了看怀里的人。闻见她发梢残留的奶香气息,心中冥冥升起几分暖意。“徐姑娘可是不知道手该放哪?”
“……”明舒抬眸瞥了他一眼,“我冷,表叔。借你手给我取取暖。”
明目张胆,不知羞愧。
曹二一拧眉,没再与她计较,扬起马鞭,飞驰往银海滩去。
曹二带人翻过两座沙丘。涂六一直骑在他们身侧。
涂六不时望望对面,笑道:“曹兄这还是捡了个便宜。”
“拖油瓶罢了。”曹二乜了一眼怀里的人,也对涂六笑,“涂老板喜欢,这便宜你拿去。”话没落,手上一阵刺疼。女郎在拧他手背。曹二哼疼了一声,低眸低声与她说话,“你若是不乐意,可以现下下马。”
“我,我腿都冻僵了,你要真狠心,就将我放下。”
曹二简单两字,“别动。”
“也是。拖油瓶,我能有什么好不认的。从金山城到陈村,一向如此,害得你在兄弟们面前丢了脸面,是不是?”明舒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那么多的气力讲话,分明手脚还未回暖,还冰冰冷冷的。窝在曹二怀里也一点不觉得暖。身后的人,冰冷。身子是这样,心也是这样。
曹二又只是冷冷二字,“知道就好。”
“……”明舒抬眸乜他一眼,只看到冰冷的下颌线条,和如炬的目光。她道,“放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