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十安就知道对沐寻期待不了一点儿,她心神恍惚被他带着,最终停留在结界边沿。
结界将整个落日镇笼在其中,边缘便在落日镇的郊外。
月亮隐在云层后,风吹过稻田,像是冰冷的溪流。
“不见了。”沐寻停下,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逃到了结界外。”
“结界外?”宁十安苦着脸,“这也太犯规了,进来杀人,杀完人出去,岂不是没办法?”
沐寻道:“这物来去如风,不似寻常,恐非人。”
宁十安立刻道:“难道是鬼物?村民们说先前的修者认为有可能是鬼物。”
“多半。”沐寻视线扫过灰蒙蒙的天空,“这般无章法又坚韧古怪的结界,恐怕的确是鬼物所为。”
既然说到鬼物,宁十安便将岁岁的事儿告知沐寻,沐寻听完后陷入沉思。
宁十安便道:“虽说如此,但我也觉得这鬼物并非岁岁,你还是查查,看有没有别的可能性。”
“好。”沐寻道,“你先回村里,我再去附近看看。”
好好好,又将她一人丢下,宁十安见怪不怪,独自回村。
漆黑的街道空无一人,远处路边晃着一豆油灯,温黄的光撑开夜色。
那是周木家,宁十安左右无事,干脆去了周木家,他没睡,坐在台阶上想心事。
宁十安叫了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往旁边挪挪,给宁十安腾了个地方,宁十安刚坐好,远处又有人挑灯来,叫着周木的名字。
周木眯眼瞧,不客气:“陈冲你怎么来了。”
陈冲走到近前,叹口气:“来同你道歉,我想咱们都活不了多少日子,闹成这样属实没意思。”
周木气闷:“还不是你说岁岁。”
陈冲拖个板凳坐在两人对面,将手上的油灯悬起:“我仔细想过了,的确不是岁岁,我被恐惧冲昏了头脑,其实岁岁待我也不错,还给我送过些小物件,个个精巧可爱,这样的小孩儿怎么会想报复大家呢。”
周木哼道:“我早就同你说过。”
陈冲摸摸鼻子:“我这不是为了找原因么,如果不是岁岁,又是谁同咱们有这么大恩怨?咱们村子常年和睦,又刚死里逃生,图什么都没有。”
周木痛苦道:“我也不知道,也没谁跟谁闹不愉快,真是鬼物的话,会是谁呢?”
“是岁岁。”
冷静的男声忽而响起,三人一怔,便见青年不知何时正站在院中。
“不可能是岁岁。”周木大声恼道,“即便你是仙师也不能胡说,我知道大多鬼物都怨气深重,可岁岁不会的,没人抛弃她……”
青年漆黑的眼眸在温黄的光线中格外冰冷:“有。”
周木霎时愣住。
宁十安也怔住,忙追问:“谁抛弃岁岁?”
青年默了默,才又开口:“我。”
院中三人皆惊讶:“什么?”
青年却不再解释,转身便走,宁十安忽而一怔,想起什么,同陈冲道:“你说岁岁送给你过什么小物件?给我。”
陈冲慌乱的在兜里摸出一个小东西塞进她掌心,宁十安来不及看,攥着便去追沐寻。
沐寻并未走远,他坐在村落尾部祠堂外的石阶上,祠堂打扫的很干净,点缀着油灯,周围枝木繁盛。
宁十安跟着过去,才发现台阶外的远处是一览无余的藤木林。
沐寻看向藤木林,沉默不语。
宁十安从没见过他如此模样,像是带了些感情,属实难得。
她弯腰去看他藏在夜色中的表情,成功吸引了他的目光,这才问:“你方才说的什么意思?”
沐寻的视线在她身上略一停留便转向藤木林:“我曾来过落日村,与岁岁在藤木林相处过几日。后来山崩爆发,我正巧在村中,便匆忙救人。”
他指向眼前高耸的落日山。
“山崩时乱石从高处落,覆盖了村落和藤木林。”他收回手,看向宁十安,“村落和藤木林是两个方向,只能择一救之。”
“村落里到处都是人,我便先去拦截了村落的落石。”
沐寻顿了顿,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等我再赶去,她已死在了藤木林中。”
宁十安没想到还有这个过往,想来想去也不是他的过错,便道:“那也没办法,藤木林那般大,你也不知道岁岁在里面。”
“知道。”
宁十安一怔:“什么?”
“山崩来临之际,我御空而过,看见她在林中,她亦看见了我。”沐寻又道,“但我没有停留。”
啊这……
宁十安不知该如何说,只得道:“当时情况紧急,你也是迫不得已,救了村落便没有时间救岁岁,村落里数百户人家,你也是大局为重……终究难两全……”
“可她是为我去的藤木林。”青年声音很淡,他仰起脸,瞳孔漆黑,“我知道。”
宁十安愣住,她不知要如何回应他。
“我知道,但我抛弃了她。”青年看穿了她的慌乱,他偏过头,缓声道,“宁姑娘,现在了解了么?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
宁十安盘膝坐在台阶上,试图疏离脑中纷乱的思绪。
沐寻得知结界杀人大概率是岁岁所为,便离开去找村长了解更多情况,此地只余她一人。
宁十安从兜里掏出带出来的藤木灯,这是沐寻一直悬在院中树枝上的旧物,他物件甚少,这是其中一个。
她又摊开掌心,拿出陈冲塞给她的东西,那是一只小巧的手编藤木兔子,同这藤木灯的编法很相似,可以证实出自一人。
这么说来,沐寻的藤木灯是岁岁送的,他们在林中恐怕有些交情,不然那冷漠警惕的小女孩怎么会送他礼物。
如此一来,似乎便能说的通,岁岁同沐寻在藤木林中相遇,建立了岁岁认为的“友情”,后来山崩那一日,岁岁照例在藤木林等他,可沐寻却为了救助村落,在看见岁岁的时候迫不得已离开,在岁岁看来,便是将她弃之不顾,随后岁岁被山崩掩埋,怨恨化鬼。
哎,宁十安捂住脑袋,原来最终还是因为“抛弃”。
她垂首端详藤木灯,怪不得她三番五次被吸引到杀人现场,原是因为这藤木灯是岁岁做的,同她的魂体有渊源。
手中藤木灯忽而异常冰冷,宁十安微一愣神,便觉得周围的气场变了,而自己肩膀处沉甸甸的,似是有什么正伏在上面。
要命,该不会是岁岁吧……
她僵硬着脖子想喊沐寻,可声音却像是被屏蔽在极小的范围内,怎么也传不出去,她没法子,只得苦着脸问:“岁岁,是你么?”
冷空气一阵波动,吹得她瑟瑟发抖,这是有回应,宁十安小心翼翼又问:“岁岁,你找我什么事儿啊?”
没有回应,阴风愈强,宁十安骨头缝都开始冷,她只好道:“岁岁你今天已经杀过人了,杀过人就不能再杀我了哦。”
冷风有瞬间的抖动,似是鬼物都觉得无语。
宁十安只求保得小命,也不知道沐寻那家伙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看自己,哦,以她这些天的经验,他根本不会回来看她……
宁十安只得自力更生,耐心劝道:“岁岁,你听我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被依赖的人背叛的确难以接受,但当时那种状况,也不能算抛弃吧?那种情况下,谁也没办法做出正确的决断……”
她说的起劲,一团黑色的阴气猛然撞上脑门,眼前顿时一黑。
·
【三年前·落日村·藤木林】
浅金色的光线散落在碧绿的枝头,微风吹过,抖落草地与溪流,处处金光粼粼。
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身形纤细,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裤管挽上小腿,小腿以下血肉模糊,她年纪轻轻,却不见眼泪,眉宇间皆是倔强,忍痛忍的满头大汗。
一个身着黑衣的瘦高青年正半跪在她面前,一只手握着她的小腿细细查看伤处。
“我不要你管。”小丫头凶悍道,她甚至抬起受伤的脚想要挣脱,只是稍一动,便疼的小脸扭曲。
“我就看看伤。”青年不在意,眉目温润,“看好我就走。”
小丫头动不了只能由着他,她忍着痛,将脑袋移向一边,语气仍旧充满愤怒:“即便你给我看好了伤,我也没什么好报答你。”
“不用。”青年头也不抬,指尖掐诀,用灵力给她温养血肉。
疼痛减弱,小丫头忍不住去看青年,他蹲伏在她面前,发丝乌黑,身上跳跃着晨时的浅金色光芒。
“为什么要救我?”
青年细细滋养过她每一处伤口,轻巧的放下,他仰起脸,漂亮的五官令人惊叹。
“见到便救一救,修习不就是拿来做这个的么?”
小丫头尝试着动了动脚,没有方才那般痛了,皮肉似在疯狂愈合,她放松了些许警惕,不再像方才那般紧绷。
“那你什么人都救么?”这青年叫人好奇,他好像热情,又好像冷淡,但脾气总是好的,她这样别扭的小姑娘冲他发脾气他都一一解答,不见恼的样子。
青年想了想,回道:“也不是,得分情况,不过能救当然都会救的。”
他救完她,便去河里抓鱼,她其实也擅长这个,她常给周木哥抓,但眼下她受伤了,自然是动不了。
只是她没想到那青年烤好鱼会拿来给她吃,她别过脸:“我不吃陌生人的东西。”
青年有些诧异:“方才不是认识了?”
她说不出话,脸颊微微涨红。
“你是怕有毒么?”青年恍然,他干脆利落的撕了一块儿塞进口中,当着她的面吞下,随后才道,“这样呢?可以了么?”
她有些烦,恼道:“你到底为什么要管我……”
烤鱼又被塞到面前,焦黄的表皮,洒满蘸料的鱼肉,叫她快速分泌唾液。
“吃吧,吃了好的快。”
青年模样清俊,性格却古里古怪,她拗不过,接过来狠狠咬了一口,本想大放厥词,可是真的太好吃了,于是整个人都变得柔软。
后来捧着圆滚滚的肚皮被青年送回了家,脚上的伤也奇迹般的好了,第二天一早她便迫不及待的再次跑进林中,有了昨天的教训,她小心翼翼的避开了地上的扑兽夹。
不知那青年还在不在,她一边找一边又别扭:“我才不是想要见到他呢。”
这样发着脾气找了半个时辰,竟真叫她在溪边找到了,那青年昏睡在溪边,半截身子淹进水中。
她急忙跑上前,奋力将他拖出来,他皮肤苍白,神色痛苦,似是陷入什么梦魇之中。
昨日还好好的,他又那么本事,她实在想不出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她常在林子里玩,这一块熟悉,麻利的生火,找来荷叶接了水喂他,还搜罗了一大堆野果,用巨大的叶片包裹着搁在地上,不时捏碎一颗,喂些汁液给他。
这般照顾了四五个时辰,从清晨照顾到傍晚,他才恍然转醒。
她掩饰不住的惊喜:“你醒了?”
他撑着身体坐起,靠在身后的巨石上,缓了缓后道:“想要什么报酬?”
她的笑意僵在脸上,愤怒的音调陡然拔高:“我才不是为了报酬,我是想救你才救,不,我根本不想救你,我是为了报答你昨日救我,就这样,我们两清了。”
她罗里吧嗦说了一通,气的胸脯剧烈起伏,那青年却平静的望着她,回了淡淡一个“哦”。
更气了!她不想同他说话,却又迈不开脚步走,思来想去还是坐在他身边。
“你为什么晕倒?你怎么了?”
青年回的很快,没有丝毫隐瞒:“旧疾。”
她好奇追问:“什么旧疾?”
青年问:“心魔知道么?”
她点头:“我听过。”
青年并不因她是一个凡人小孩儿而敷衍,而是认真解释:“一些无法跨越的过去,久而久之成了心魔,不时便会跳出来折磨我,我抵抗不过便会陷入昏迷。”
她勉强听明白,试图理解:“就像我一样,因为被爹娘遗弃,所以最讨厌被人抛弃,一旦有这迹象,便会情绪失控,这便是我的心魔。”
青年看向她:“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她别扭的鼓励:“你会好起来的。”
青年却摇头:“不会好起来,会越来越坏。”
“为什么?”
“因为遇不到能治好我的人。”
“怎么会遇不到?”
“遇不到就是遇不到。”
她不服气:“我以前也以为遇不到,可还是遇到了周木哥,你也会遇到的。”
青年对她的话全然不信,但他还是道:“好。”
她抓了一把果子给他:“你吃,吃了好的快。”
青年看上去想拒绝,似是怕她继续游说,接过送进口中。
他果然好的很快,苏醒后没过多久便能自由行走,他起身。
她问:“你要走了么?”
他道:“等心魔稳定下来,还要待几日。”
她暗自高兴,两只手掌都因为高兴握成小拳头。
后来的几日,她天天来林子里找他,带他去看自己发现的宝贝,他看上去兴趣缺缺,但很有礼貌的赞美。
她想,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作为看宝贝的报答,他会抓鱼给她吃,烤的焦黄酥香,撒上盐巴、孜然和辣椒,光闻味道都口水直流。
她偷偷想,他们应该算朋友了吧?想到这个,心里便很高兴。
分别那日,他惯例送她回去,陪她一道穿过并不漫长的藤木林,踩得落叶沙沙作响。
他帮她收集她的猎物,用一块麻布兜了抱在怀中,鼓鼓囊囊小山一样。
她不好意思:“挺脏的,给我吧,把你衣服弄脏了不好。”
他像平常一样冷漠又温柔:“没关系,你的东西比较重要。”
她微微愣神,心口渐渐发烫,他对她真好,他是除了周木哥以外,她第一个朋友,她想为朋友做些什么。
落日余晖染透了云层和森林,薄薄的苍蓝与暖橘的光线也将青年勾勒的画一般。
她伸手拽住他的袖子:“你明天临走前来这儿一趟行么?”
“怎么了?”
她低着头:“我有东西想要给你。”
他道:“我不来,你也不用送我。”
她又倔强上:“我不,我要送,你来一次,我在这儿等你,你不来我不走。”
他叹口气:“我不会来,你别等。”
她的声音与渐渐降下来的暮色一般执拗:“我不,我要等。”
他没有回应,他犹豫再三,伸出手,僵硬的揉揉她的脑袋,转身离去。
她呆呆的伸手摸了摸头顶,毛茸茸的,滚烫的,她裂开嘴角,欢呼雀跃的回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她便欢快的爬起来,甚至心情很好的扎了两个别扭的麻花辫,她拿从林子里带回来的藤木开始编制藤木灯,这灯她已编了好几日,今日便能完工。
周木哥前几日瞧见后还揶揄她,要送你新认识那个朋友?她眼睛晶亮的点头。
周木哥笑,你不是说那人仙姿出尘,能瞧上你这藤木灯么?你要送朋友他想要的才行吧。
她气鼓了脸,他能瞧上,他需要的。
她忙了半个时辰才终于编好,这是她编的最好的一次,她用家里最好看的麻布袋装了,提在手里兴冲冲的去藤木林。
她跑到他们相遇的地方,喜滋滋的拎着那盏灯在那里等他,等到天将未明,等到破晓时分,等待她的朋友到来。
可朋友没等来,却等来了震天巨响,她慌乱转头,便见漫天巨石瀑布般塌落,她惊慌失措手脚并用的往外逃,可那可怜的速度根本及不上滚石的万分之一。
巨石雨眨眼便来到身后,死亡的恐惧紧紧攥住她,她不肯停,咬紧牙关飞奔,就在气力耗尽摔倒在地的时候,上空忽而有一道身影掠过。
她仰起脸,看清了那人的样貌,是那个青年。
求生欲一瞬间爆发,她拼命呼喊:“哥哥,哥哥,我在这里,救救我。”
声音与巨石滚落的声音相比,分外渺小,但青年还是听到了她的呼救,他俯身,视线遥遥落在她身上。
她大喜过望:“哥哥,救我,救救我。”
青年却冷漠的转过头,毫不停留,径自御剑而去。
无论何时都未能流出的眼泪在这一刻不可置信的决堤而出。
泥石流山洪一般将她吞没。
藤木灯从她手中脱落,孤零零的滚落在乱石的缝隙中。
·
眼前重新恢复清明,祠堂前的烛灯安静的照在石阶。
身后的黑雾却不安静,阴冷之风吹的宁十安骨头都快散了假,她甚至能感受到一双冰凉小手摸上了她的脖子。
她立刻喊道:“岁岁,我懂你,是他不对,是他不对。”
小手停下了。
宁十安怕她动手,绞尽脑汁劝:“岁岁我知道,你拿他当朋友,虽说当时情况危急难两全,但他但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痛苦挣扎,你可能都不会那么难过。”
黑雾受到刺激,陡然剧烈翻滚起来。
宁十安连声喊道:“是他混蛋,他也是这么对我的,我恨死他了,这样吧,冤有头债有主,我带你去找他复仇,你可千万别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