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离开的,她记不清了。
只记得踉跄的回到家里,踉跄的躺在床上,眼前的事物逐渐模糊,那扇窗户天旋地转间像是变成了小时候住在地下室的窗户。
狭小、阴暗、逼仄。
一到下雨天是最恐怖的,因为雨水会顺着那破旧的窗户流淌进来。
她会苦中作乐的说,家里也下雨了,是魔法城堡的家。
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被她搭理成小小的‘城堡’。
但这样的‘城堡’,往往会被母亲一脚踏平,说她没事找事干,给她增添麻烦。
那时年幼,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后来她才明白,她不是讨厌她,而是爱自己超过爱子女。
自己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放在首位。
只要儿女没死,她就不会过多关心。
每天给她扔上一袋果腹的面包和水就出门,一出门就是一整天,不到深夜不回来。
她就待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整整生活了七年。
七岁的年纪正是活泼开朗、对未来充满期待的阶段,可她只能趴在窗口上,看着那些同龄孩子们,背着书包去上学,便央求母亲送也她去学校。
母亲说了一句:“你想上学,可以,钱你自己赚。”
自己赚就自己赚。
闻颜从来没有因为环境的不公、母亲的苛待而放弃对生活的热爱和期盼。
她会在母亲外出时,独自出去捡瓶子到附近的废品收费站里卖钱。
收费站的爷爷很喜欢她,每次她拖着一个袋子走到那里换钱时,爷爷总会多给她一毛两毛,还会请她吃好吃的面包。
她也喜欢那个爷爷,喜欢那巷子里下雨时积攒起来的一湾小小的水池、喜欢不要的玩具、喜欢别人丢弃的糖纸。
大概是年少不知愁,她从来不觉得这样的日子很难过。
后来逐渐长大,她靠着附近的帮扶组织的叔叔阿姨们,顺利上了学,住进了学校里。
但一百多的住宿费都交不起,她站在办公室里踌躇无措的看着老师拨打母亲的号码催着她交钱的模样,内心的自卑就像是一张大网,将她紧紧包裹。
母亲不交钱,甚至在电话那头破骂学校是吸血鬼。
一声声辱骂,辱骂的不止是老师,还有她仅存的自尊心。
那年,她十二岁,因为没钱,母亲不管,她被送进福利院,是那群孩子里,唯一有家长,也有家长联系方式,却没人管的‘孤儿’。
院长是个好人,她给她出钱,送她去读了书,她学得很认真,成绩名列前茅,她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好好报答院长。
院长只是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顶,“阿颜乖,我不需要你报答我,你应该报答的是自己。”
巨大的宽慰让她从那个黑暗的泥潭里挣扎出来,她趴在院长怀里哭泣,告诉她自己一定会努力、会坚强。
同年,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绩登上了学校的首榜,青春期的热潮正朝着她扑来。男同学的喜欢和宠爱、女同学的嫉妒和憎恨,让她的校园生活过得并不频繁,在一次偶然的被陌生女同学扇了一巴掌后,长达一年半的校园霸凌淹没她的人生。
母亲不管她、院长也有很多事情要忙,连老师都对这种事毫无关心,只关心学生的成绩。
于是在一个雨夜里,她被人围堵在厕所。
具体细节,她已经不想再去回想,只知道那一夜,格外难熬,等老师发现她时,她双耳出血,浑身红肿,被送到医院时,被告知双耳失聪。
虽然那些同学被送进了少管所,但她却失去了跟这个世界连接的听力。
学校的课,她再也没办法听,最终就以‘特殊学生’被劝退,转而送进‘特殊学校’进行学习。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清晨,在特殊学校里学习了两年,已经能够熟练的用手语跟别人进行交流。
老师用手语告诉她,明天学校会来了特殊的‘客人’——陈氏集团成立的慧安基金协会常务副主席会到访。
主要是来探望被资助的这个学校、以及被重点扶持的学生。
而她是其中一位。
老师说,要让她多讨他们的欢心,以便他们更好的资助她。
闻颜用手比划——我会的。
讨人欢心。
已经刻进她的骨子里了。
本来想着第二天要以特别好的精神面貌去见那些基金协会的人,甚至晚上还写了非常多的周密的计划,比如用利用手语来跳个舞、或者是画一幅画……
越是紧张激动,就越是睡不着。
到了凌晨三点才迟迟入睡。
夏日的蝉鸣声在清晨就已经迎着日出而响起。
当阳光穿破万物,雾色的阴霾逐渐消散,而她仿佛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缓缓睁眼望去,便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西装裤的男人走进来。他长相俊美,身材高挑,气质颇为冷清,一条暗蓝色的领带更是衬托着他的矜贵。
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听到声音,就像在寂静的夜空中突然绽放烟火,吓得她从床上爬了起来,警惕的看着闯入她宿舍的男人。
彼时的她穿着一条白色的睡裙,头发散落在脸颊两侧,看起来乖巧又漂亮。
宽大的领口展露春色,男人好看的眼眸暗了暗,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的身上,遮挡她的春光,笑着比划:【你叫什么?】
看见男人会手语,闻颜很是诧异,下意识的伸出手比划:【我叫茶茶,你是谁?】
【我叫陈书译,你几岁?】
【快十五岁了,你呢?】
【快二十。】
【你也是来这里读书的吗?】女孩放下警备,乖巧的坐在了床上跟他交流。
【不是。】
【那你的手语真好,我来了两年多才学会,你却已经懂这么多了!】
他的手语不好,就是为了跟他们这些特殊孩子打招呼学了点,一旦对方多比划几个动作,他就看不懂了。
就如同当下,闻颜比划的那些,他看不懂,于是笑着摇摇头,张嘴说:“你会读唇语吗?”
他的声音好听得让她有些失神,她恍惚的看着他,尝试性的开口:“我,我不会。”
刚说话,连她自己都震惊到了。
自从没有听觉后,她就再也开不了口。
陈书译唇角微微上扬,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还说不会,这都看懂了。”
他炙热的手掌覆盖在她的头顶上,让她有那么一瞬的失神,觉得有被亲近的感觉。
“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钱够不够用?”他就像是家里的大哥哥,关心着她的所有,轻柔的问她最近发生的事。
她太久没有被人这样关怀,尤其是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只觉得无数被压抑的情绪一股股的往上涌,鼻尖泛酸,“没有,在这里挺好的,钱……不太够用,但是省省也还好。”
小女孩很瘦,瘦得连肩胛骨都微微突起,在轻薄的睡裙下显得愈发的瘦弱。
他伸出手,将披在她身上的西装的纽扣扣好,说道:“我想要在你们学校逛逛,能带我参观吗?”
“可以。”
她立刻从床上起来,领着他往外走。
学校不大,就两栋房子,一栋负责教学,一栋是学生的住宿。
当然住宿环境也不好,就是五六个孩子睡在咯吱咯吱的上下床铺,不过对于他们而言,有得睡已经很不错了。
少女就像是夏日里的一阵风,穿着他的西装在校园里讲述着她的故事。
他慢慢悠悠跟在她身后,听着她的话,唇角止不住上扬。
走到楼顶的时候,她张开双臂跑到栏杆前,像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鸟儿,闭着双眼感受着夏日的微风。
他走到她身边,眺望着远处的景色,说道:“所以你在这,过得还算幸福?”
这是一个疑问句。
其实他心里很明白,在这里生活的孩子,都不幸福,有的双目失明,有的天生失聪,像闻颜这样的小女孩,其实很少。
闻颜缓缓睁开双眼,用力的点头,“对,我觉得很幸福。”
这里没人打她、没人骂她、没人拿钱羞辱她,虽然日子过得很清贫,但她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陈书译微微点头,“挺好的,知足常乐。”
她歪着头打量着他,“哥哥,你不幸福吗?”
“幸福。”他笑,“很幸福,但就是有的时候在想,这样的幸福会不会有遗憾。”
话音落下,她就听到‘咔嚓’一声,扭头望去,旁边的少女拿着一款非常老旧的直板手机,按下了快门,一张他双手插兜,站在阳光下的侧脸就被定格下来。
“都说幸福是可以被拍下来的,你看,照片里的你很幸福。”
她那照片递给他看。
那个院长不要的、破旧碎裂又小的手机屏幕里,他俊美的容颜好看得像一幅画。
他微微晃神,头一回在手机里看到了幸福的具体模样。
“茶茶对吗?你拍照真好,以后做个摄影师吧,把所有好的东西都拍下来。”
男人随便一句话,让她心头一颤,“那我要是当摄影师,我第一个就给你拍,行吗?”
“行。”他笑。
夏日的灼热,挡不住此刻的温柔。
即便这是个陌生人,即便两人相处不到几个小时,但微风、阳光、蝉鸣,都在诉说着她的心动。
就像是平静生活里掷下来的一枚石子,划破她黑暗且毫无波澜的水面,溅起的涟漪都是她的陷入的证据。
中午,陈书译在学校用餐。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学校食堂。
狭窄的食堂里站着两排西装革履的男人,给周围增添不少严肃的气氛。
她有些害怕,往陈书译的身后缩了缩。
陈书译则是笑笑地说:“别怕。”
紧跟着,那些穿着西装革履的男人一口一个‘副主席’的喊他。她才明白,眼前这个温柔谦和且他是高高在上的基金协会副主席,是那个全球TOP级别的跨国公司的继承人。
那顿饭,她吃得战战兢兢,但男人却大方的端来了饭菜坐到她身边,还把鸡腿夹到她的碗里,“多吃点。”
她睨他,他也正看她。
心跳陡然加速,低下头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饭。
那模样,就像是一只疯狂往嘴里塞食物的小仓鼠,可爱极了。
陈书译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
期间,他不断跟旁边的人交流,大致意思就是要多投入些基金到这个学校,尤其是将钱落实到位,确保每个孩子都能收到钱,餐厅的饮食方面也要派人跟进,至少确保这些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的营养不能丢失。
闻颜就坐在他身边,听着他的话,心里暖暖的。
这些年也有社会上的爱心人士和各个组织的人来看过他们,但基本也就走个过场,给钱、给东西,分到他们手里就不剩什么了。像陈书译这样,每件小事都在认真的确认、实施的,少之又少。
吃过饭后,陈书译还让闻颜带着他去操场逛逛。
狭小的操场上,闻颜跟在他身边,不再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而是小心翼翼的低着头。
“你因为我的身份才不敢开口说话吗?”他低头看着少女,见她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扑扇了一下,说道,“我这么让你害怕?”
“哥哥人很好的,我不害怕。”她抬起头,扬起一抹笑容,“我只是在想,刚才我们在教室、在天台,你都很开心,但是到食堂吃饭的时候,你不开心。”
准确的来说,是在谈论到那些工作上的事时,他虽游刃有余,却不像在跟她聊起那些琐碎的小事时那般幸福。
幸福是可以拍下来的。
他不幸福。
灼热的微风吹起她长长的头发,不经意间卷入他的衬衫。
少女的声音如灼热微风中的一抹清凉,瓦解了他建筑起来的高墙。
他头一回体会到被人直击心灵的错愕感。
扭头望去,小姑娘清澈干净的眼眸犹如碧绿的泉水,一望见底,明亮得让人动容。
高墙崩塌,剩下的便是那些柔软的温柔。
他仰头看着碧蓝天空上飞跃而过的飞机。
想做的事,做不到。
不想做的事,却犹如潮水朝着他涌来。
而他不能拒绝。
因为他是家中长子,注定背负着承担家族使命的任务与责任。
少女顺着他的眼眸,望向了那个飞往远处的飞机:“哥哥是想做飞行员吗?”
他诧异的低头望去,撞入少女那明媚的眼神中。
而他的反应,让少女露出甜甜的笑,“你真的想做啊?那你一定要做!因为肯定会成功!”
陈书译唇角上扬,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顶,“借你结言,若我有一天真的能够实现,那么做为交换,坐上我飞机的第一人,一定是你。”
微风吹拂,将他的衬衫领口吹开,露出性感的喉结,心仿佛漏了一拍。
他说的交换,是说她当上摄影师后,她第一个为他拍照。
而他,会带着她冲上云霄,去看看这广袤的世界,看看这个让他们都活着、产生幸福和温暖的世界。
她点头,“我等你。”
夏日的微风变成了一场飓风,少女跟男人的身影在那场飓风中逐渐变得模糊。
她甚至已经有些记不清在那个午后,他们还发生了什么,犹如陷入一场无尽的梦魇里,世界被黑暗笼罩,被那些刺耳的声音包围,看不清来时的路,更看不清未来的路,只能在那条毫无光明的道路里摸索前行。
隐隐约约间,她仿佛听到开门的声音,努力的睁眼望去,也只能看见陈书译那模糊的身影。
是他来了吗?
是他来宿舍看她了吗?还是说他已经成功的成为一名飞行员了,要带着她冲上云霄?
陈书译走入闻颜的房间,听着她不断的呢喃和冒着冷汗的额头,扭头看着身后的管家,“她怎么了?”
“不知道啊,回来就这样了,哦,对了,陈董,您要拿小姐的东西去隔壁。”
陈书译微微颔首,示意他先出去。
管家不敢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闻颜的哼声传来。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得很。
也就这前后两个小时的功夫,竟然发烧了?
而且发烧了,闻家也没人管?
“你可不可以在乎我一点?”闻颜突然开口,声音脆弱得像是快凋零的花,右手抓着他的西装袖口,呢喃道:“求求你,在乎我一点,只要一点就好。”
梦魇缠绕着她,让她回到那个曾经暗无天日的环境里。
无人在乎她,无人管她的死活,她就在夹缝中不断的汲取那一点点的阳光,渴求得到多一些的养分。
但事实就是,从小到大,没人要她。
母亲不要她,父亲也不要她,同学欺负她,老师也羞辱她。
只有那个人。
只有那个人对她伸出援手,跟她说,他们做了交易,所以她要努力,努力的往前走,努力的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
眼泪不自觉的从眼尾慢慢落下,声音软得一塌糊涂,“没人在乎我,你可不可以多在乎我一点。”
陈书译慢慢的伸出手,将她抓着他袖口的推开。
他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听到她低声说:“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你还在乎我,求求你别让我觉得,我是个不被任何人需要的人,我是一个随时随地都可以丢弃的物品,求求你,哪怕是骗我也好。”
他的身子晃了晃,却始终没有说出那句话,迈开步子离开。
整个房间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这个世界现实又冷清,唯独她挣扎在自己的梦里,不断与黑暗做斗争。
‘求求你’这三个字,就像是她的救命稻草,仿佛只要低声求饶,就可以得到宽恕。
于是她说了很多遍、不断的说、不断的念。
但念着念着,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任由她在黑暗中不断的摸索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远,眼前的黑暗慢慢化开,她睁开双眼,满头冷汗的望着窗外的景色,只见天已经黑了,身边传来医生的声音,“你太疲劳了,又是生理期,要多注意身体。”
她恍惚的回过神来,看着医生的侧脸,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
梦见回到了以前,梦见跟陈书译认识的画面。
但,也仅仅是梦,她不会再回到过去了,也不会有人再像陈书译那样给她送上任何的温暖与开心。
人生这段旅途,终究也只有她一个人往前走。
放在旁边的手机亮起,她拿起手机一看,是陌生短信,但是通过语气,她能猜出是许亦澜。
【你跟陈书译在一起了?你们合着伙把清韵气进医院是不是?闻颜,你给我等着。】
闻颜随手把手机扔到旁边。
她等着、一直都在等着。
心里还祈祷许亦澜整死她,这样她就不用这么艰难的活着,连呼吸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