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淮迈步上楼,板鞋底部在台阶上留下浅浅的灰尘印记。四周悄然无声,顶头的声控灯啪地亮起,在墨色的走道里投下一束像是做旧了的淡黄色光影。
他顺着墙上贴着的指示标志,走上最后一层台阶。
一向紧锁的天台铁门被风吹出细微的吱呀声,露出一道狭小的缝隙,有微弱的光亮从里面透了进来。
可爱的指示贴停留在脚下,像是一只乖巧的兔子先生,引领着他进入另外一个奇妙的世界。
宋淮推开门,那一瞬间,明亮的灯光与璀璨的墨蓝色星野晕染在一起,铺天盖地漫入他的视野。
彩色小灯泡缀在一根根暗色的细线上,线路沿两侧的花藤架蜿蜒而上,绕着微微泛黄的秋叶、将原本昏暗的天台照耀成一个温暖的光团。
孟习穿着一件半高领的宽松驼色毛衣,正弯着腰摆弄桌上的礼盒,闻声后转头一笑,“你来啦。”
宋淮手指还按在门把手上,难得地措手不及。
孟习把面前的礼盒打开,在绚丽迷人的光晕下,露出了里面小巧的酸奶水果慕斯蛋糕。
“铛铛铛铛!”
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顶硬卡纸做的金色小王冠,三步两步过去,以灌篮一般的架势、不由分说地往对方脑袋上一扣。
他的速度太快,宋淮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就安上了那只有些歪歪扭扭、不太稳固的小王冠。
孟习笑眯眯地说:“生日怎么可以不戴皇冠呢,有蛋糕有寿星还要我,这下才叫圆满,是不是?”
宋淮靠着大门肩膀微微僵硬,温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像是无形的丝线一圈圈地绕在身边。
无处可逃。
别靠得这么近,离远一些吧。
否则,再这样下去……
孟习往后退了一步,再次弯腰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绅士礼,再抬起头时,咖色的瞳孔中只映照出一个人的身影。
这样下去……
孟习微微踮起脚尖,抬手替他一点点整理好皇冠的角度。他手腕很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擦过宋淮的发梢,像夜风一般轻柔地隐藏住踪迹。
“感谢你降临在这个世界上,感谢你来到我身边。祝你万事胜意、平安喜乐……”
孟习垂下眼睑,眼角是藏不住的笑意。
“祝你百岁无忧。”
最后一个字落下,宋淮听到胸腔里传来砸鼓般的咚声,一声一声巨响,带着一圈滚烫的火焰,要将穿过他的胸口、刺破他的耳膜,把一切都烧成灰烬。
再这样下去……
他怎么能接受可能会失去的现实?
晚上十点,孟习的朋友圈里上传了一张照片。
手机后置镜头里,宋淮头上戴着一顶金色的王冠,坐在摆着蛋糕的小圆桌面前。
他垂着眼睑,几根微弱的烛光在蛋糕中心亮起,柔和的光团一点点地照亮了他的侧脸,在鼻梁和眼窝处留下一团浅浅的光焰。
[小王子于12月26日降临星球。]
孟习按下了发送。
十点整,朋友圈发出后的不到五秒钟,手机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池辉:小王子生日快乐,感谢你降临b2-04星球。]
[田小娟:小王子生日快乐,感谢你降临b2-04星球。]
[苏文静:小王子生日快乐,感谢你降临b2-04星球。]
[钱水星:小王子生日快乐,感谢你降临b2-04星球。]
……
孟习忍不住笑了笑,一刷新,又跳出了一条朋友圈评论。
[小猪主任:天台?电线?明火?解释一下?]
孟习:“……”
草,这是什么时候加的??主任怎么留在他的列表里?!
现在删还来得及吗?
他心虚地擦了擦汗,正想着自己是该谎称自己现在在校外,还是赶紧熬夜学一门撬锁手艺、把天台锁的事情给糊弄过去,过了半分钟左右,主任发来了两条消息。
[小猪主任:学校禁明火和私自拉电线,下不为例。]
[小猪主任:孟习同学,记得替我向宋淮同学转达一句生日快乐。老师祝他未来前途无量,事事顺遂,平安喜乐。]
孟习看到这句话,不由地一怔。
半响后,他轻轻地笑了笑,将朱军的备注名重新改回了[小朱主任]。
·
晚上十点,所有人放下了手头的事务,准时准点在孟习发布的朋友圈下排起长队,做起了复读机。
“你看,”他指着朋友圈的评论给宋淮看,“大家都在祝福你。”
B2-04星球,就是四班这个小小的温暖的群体。
宋淮正把在天台上没吃完的蛋糕切成小块,放进盒子里给孟习当明天的早饭,闻言看了他一眼,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加了这么多好友?”
这么长时间下来,孟习的交往圈子早就被宋淮摸了个清楚,微信列表也是干干净净,除了家人亲戚、宋淮还有那个鱼白,也没什么来往的同学和朋友。
“哦这个啊,”孟习挠了挠头,“前两天我不是在筹备你生日这件事吗,从群里私聊他们才加上的……”
不过这个很重要?难道不应该觉得这份炙热的同学情十分令人感动吗?
宋淮身体力行地证明了确实很重要,听到孟习说是因为他的生日才加好友,脸色顿时雨过天晴,又隐隐地问,“你一个一个地私聊?”
“当然不。”孟习跟看山顶洞人一样地看他,“这可是科技年代,拉个群不就行了。”
宋淮:“……”
十一点,孟习爬上床,开了一盏小夜灯。
宋淮关上宿舍大灯,顺着他照耀下的光走了回去,掀开帘子正要躺下,忽然听见他说:“小宋。”
“嗯?”
十二月底的夜晚已是冬季的夜晚,孟习坐在床上,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被子,像是一个还没堆成型的白色小雪人。
“到明年这个时候,”他一脸认真,“你十八岁的成人礼,我还会给你再过一次生日的。”
昏暗中,宋淮维持拉着帘子的手势,半晌后应了一声。
“看在我这么努力的份上,”他开玩笑道,“你叫我一声哥呗?”
宋淮长得老成,他俩站在一块儿,经常有人误会是宋淮年纪大一些。孟习起初也是被他的外表给骗了,稀里糊涂地叫了他一声哥,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格外羞耻。
而且要是不把这一句讨回来,怎么都感觉亏大了……
宋淮轻轻一笑,并没上他的当,“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也就等于没门。
孟习撇了撇嘴,悻悻地重新躺了回去。
这日睡前,宋淮清理手机上收到的祝贺消息,忽然收到了来自宋佳佳的私聊。
宋佳佳没有他的微信,也没有扣扣好友,只能通过群对他发起临时对话。
[宋佳佳:小王子生日快乐,恭喜你终于找到了属于你的玫瑰。]
宋淮沉默片刻,单独给她回了两个字。
[谢谢。]
·
过了宋淮的生日,孟习的神经还没放松多久,就立马迎来了期末复习周。
过了元旦,再有十几天就到了寒假。由于上一次他在国旗台下演讲时放话放得太狠,导致全校、尤其是一班二班两个尖子班,这段时间里简直是铆足了劲地在学习。
不学习不行啊,四班那个怪胎孟习,考一次试分数就要涨几十分,再不努力岂不是要被他踩在脸上了?
再者每个学期尖子班的学生都要变动,高分学生填进去,被踢出来的学生按分分配到普通班。
虽然说人生在世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但是这话也只能安慰安慰别人,要是放在自己身上,被讨厌的人挤出尖子班,那就是奇耻大辱。
这群平时恃才傲物的尖子生在宋淮身上体会到的是天才和奇才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而切身感受到被追逐、被碾压的恐怖,则是从遇见孟习开始。
他们一个个地打起鸡血一般,搞得孟习压力也很大。尤其是上一次不小心出了个大风头,要是这次期末跌了跤,难免要被人嘲笑。
嘲笑他也就算了,但是一想到这群废物还要牵扯上宋淮……
这可不行。
孟习绷紧神经学完了四天,晚上做梦时都在默默念白天背的单词,把被他吵醒的宋淮弄得哭笑不得。
等到放了元旦假期,这次不用宋淮提,他就主动提出能不能去他家里学习。
“三水,你能不能帮我检查一下我的素材摘抄本?”放假时,孟习背着书包、追着宋淮走了出去,路上还在问,“我上次摘抄了一句,觉得挺有文化的,但是不知道该怎么用……”
对于语文这门学科来说,满分70分的作文是重中之重。
孟习背诵还行,也挺有浪漫细胞的,但偏偏在写作文这方面一窍不通,好好的议论文要么是偏题写成散文叙事文,要么是反反复复用诺贝尔、居里夫人、屈原爱迪生这些老套掉牙的素材。
宋淮给他批改过一次作文,当天晚上都没怎么睡着,满脑子都是孟习的小学生日记文笔:小时候我的父亲带我去溜冰场……
第二天起来,他顶着两个黑眼圈,给孟习布置了一个任务:摘抄好词好句。
乖学生于是不懂就问了:“什么样的是好词好句?”
宋淮想了想,一脸深沉地说:“外国作者名,比如泊洛克、叶芝之类,如果写的诗看起来就特别有文化,你第一遍读读不懂的,就可以抄下来了。”
孟习:“……”
现在抄是抄下来了,但不知道怎么用也是问题。有些诗句范围比较窄,不是万能金句,如果契合的作文主题也比较少,就可以弃之不用了。
“谁写的?背给我听听。”
“‘我是被天上的彩虹罚下地狱,……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不会仅仅献身于力与美。’”孟习想了想,“诗人好像是兰波。”
宋淮正迈步走下台阶,闻言一个踉跄。
他抬起头,欲言又止,“……你是从哪儿摘抄来的?”
“从、从公众号?”孟习一脸迷茫,“我还摘抄了好多兰波的诗句,什么我的生命不过是温柔的疯狂……这些都不行吗?”
宋淮张了张口,迟疑了半天,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没事。”他低声道,“只是适用范围没那么广。”
说着,他拉了拉背上的肩包,朝孟习招了招手,“快过来,公交车要到站了。”
孟习闻言一振,赶紧追上了宋淮的脚步。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坐公交车。
孟习从小家庭条件优渥,最主要的是,虽然他爸有自己的公司,但是也有一批得力的下属。
有钱人总是花钱买时间,孟坚国在最爱的老婆和小儿子身上更是舍得,从小去幼儿园就是孟坚国开车接送,到初中时走读,变成了司机接送,等到高中开始,家长们才放手让孟习去接触这个属于他的世界。
三米左右的公交车在站台处缓缓停下,乘客有序刷卡上车,车上正好留出了两个座位。
座位两旁是一排透明玻璃,风吹日晒的,上面沾染了一层浅浅的污渍和灰尘。指尖按在玻璃上,慢慢松开时车窗上便留下一枚微微清晰的指纹。
公交车慢慢悠悠地在马路上过了过去,玩具一样的小轿车、道路旁的高瘦杨树和他们擦肩而过。这一扇扇的玻璃,像是慢慢展开的相机胶卷,褐色的卷带匀速拉动时,就变成了一幅复古的动态画面。
他靠着窗,感受着公交车从不平坦的地面驶过,车身轻轻晃了晃,很快又小幅度地落了下去,像是慢摇版的过山车,时间在马路上游走,擦身而过的一切都缩得越来越小。
孟习回过头,宋淮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侧面曲线惊人的优越,高挺的鼻梁,微长的睫毛,两片薄薄的嘴唇。光团从车外投射进来,在他的侧颜上停留一秒,随后迅速划走,留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孟习心跳快如打鼓。
他有些迟疑,又有些雀跃。
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是很要好的朋友了……吧?
·
宋淮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空无一人,房间里空空荡荡。
他习以为常地打开灯,拆了一双备用拖鞋递给孟习,“换上吧。”
“唔,好。”
孟习接过拖鞋,有些拘谨地往房间里探头看了看,望了一圈也没看见人影,不禁问道:“你爸妈都不在家吗?”
宋淮嗯了一声。
赵玉兰说过今天需要加班,所以提前做了点吃的放在冰箱里,让他饿了热一热。
他打开冰箱,一眼就看到了她准备的饭盒。
盒子里装着土豆红烧肉,切块猪肉还是一半焦一半红,汤汁冻成了冰。烂烂的土豆看上去并不新鲜,搭配在一起,怎么看都没办法说有食欲。
除此之外,冰箱里只剩下一板的酸奶,一包挂面,还有一小把蔫了的青菜。
“……”
宋淮十分头疼,干脆把冰箱门关上,眼不见心不烦。
孟习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好奇地东张西望,忍不住说:“你家的装修风格好简洁啊。”
客厅里只摆了一些大件家具,墙上挂着几幅有些沾了灰的印象派插画,桌子上还杂乱地摆了一堆a4纸和打印好的文件,茶几上扣着一套简洁得不能再简洁的白色杯子。
除此以外基本上没有别的装饰品。
客厅厚厚的帘子紧闭着,屋外的光线透不进来,沙发套也是灰扑扑的颜色,整个室内都是暗沉的色调。乍一看还有种睡到傍晚刚起时的恍然错觉。
明明有很多使用过的痕迹,但是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寻常家庭生活的感觉。
和孟习家里满是花花草草、到处都是陶瓷装饰品、布艺挂饰等等的风格很不一样。
这一家看着简洁明了,但不知为何又好像带着一些压抑。
宋淮嗯了一声,“我家里人不经常在家,装修如果稍微复杂一些,不太好打理。”
孟习理解地哦哦了两声。
也是,像他妈妈徐慧芳,现在差不多做了全职主妇,在家里闲得很,才有时间摆弄摆弄花花草草。
宋淮的母亲他之前也有听说过,似乎是个很厉害的律师。孟习和她有过一面之缘,也就是去医院探病的那次。
不得不说他妈妈给人的第一感觉确实是冷冰冰的,有种强势女强人的气场。
怪不得能生出一个小冰块宋淮来。
孟习看着宋淮的背影,忍不住笑了笑。
宋淮一脸莫名,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酸奶递了过去。
家里没有食材,而且这个时间点出去买菜,基本上都是不新鲜或者被人挑剩下的。
于是他干脆放弃了做菜的打算。
“为什么那扇门要加电子锁啊?里面放着很贵重的东西吗?”
孟习问。
宋淮还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等到一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顿时沉默了。
上一次被那群小混混砸坏的房门干脆重新换了一面,摇摇欲坠的门锁也换成了电子锁。密码不用想也知道是他的生日,简直是……又老土又笨拙,还带着一丝讨好的意思。
这么大的人了,在职场上叱咤风云的,怎么完全没想过家里特意安一个电子门有多奇怪?
不是光明正大地告诉别人这里有宝藏吗?
“这个房间……”
宋淮收起思绪,上前按下密码,嘀嗒一声,密码通过。
大门打开后,他拉下门把手,慢慢推开了那扇尘封许久的房门。
“这里其实是我爸爸的书房。”
宋淮说道。
孟习曾经无数次地从宋淮的口中听到过他爸爸的名字,也大约知道宋淮的父亲是在南极做考察项目的科学家,几年来都不见得可以回家一次。
他垫起脚尖,从宋淮的肩膀上往里看去,才发现这书房面积虽然大,一大部分却被不知名的器械占满了,只留下小小的走动空间。
窗边靠墙的柜子里装着满满的奖牌以及荣誉证书,一张张地立着或挂着,里面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曾经在新闻联播中出现,都是实打实的大佬级人物。
“这是我父亲的展柜。”
宋淮蹲下身去、一层一层地介绍它的来历,介绍父亲是在大概什么岁数拿到了什么比赛的奖杯,又或者是在几几年时拿到了一个科研项目,带领着团队做出了成绩。
宋淮说,自从六七年前他就不常在家,这个房间不常用,就留给了他。
孟习听得懵懵懂懂的,一方面忍不住地觉得他父亲伟大,可一方面又觉得有些怪异,忍不住问:“那你的奖状呢?”
在他的认知里,宋淮这样聪明的人,说不定从小就参加了各式各样的比赛项目,是拿奖拿到手发软的那种超级学霸。
既然爸爸的荣誉勋章放在这里,那儿子的应该也在这一层吧?
然而宋淮摇了摇头,“没什么好看的。”
他指了指展示柜最下面一层、里面装着厚厚叠叠的一摞证书或奖状,和硬币一样可以数着玩的圆形奖牌,甚至还有一架长约一臂的航母模型。
塞得满满当当,乱七八糟,和展示柜最上面几层精美的摆放完全不同。
“本来是想收集好等他回来看的。”
宋淮轻声道,“但是他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一直没什么时间好好坐下来聊聊天。后来想想,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可炫耀的,就随便堆在这里了。”
孟习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他站了起来,好好地观察了一圈这个已经是属于宋淮的小书房——
书柜里满满当当堆的都是地理勘测杂志、又或是量子力学这些他完全看不懂的书籍。红木桌上稍微干净整洁一些,但是角落里也放了一大堆的文件资料。
整个房间,没有太多宋淮使用过的痕迹。
他站了一会儿,忽然产生一股强烈的茫然感。
就好像在这个小小的空旷的家里,竟然找不到一块安心的落脚地。
宋淮没有再多做解释或者是介绍,孟习也无意戳他的心事,两个人沉默地从房间里退了出来,忽然玄关处传来一道咔哒声。
大门的锁口转了两圈,门把手上下一晃,大门推开,赵玉兰拎着两个购物袋走了进来,三人抬头视线正好相撞,彼此都愣了愣。
作者有话要说:一边写一边打瞌睡(神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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