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一进去就是水雾氤氲,白烟缭绕,头是几个匠人打扮的正在砍麻削皮,再递给那刀手剁碎,后亦有人接着放在大锅中煮沸搅拌,以及后面的筛滤、荡料、叠积、压平,再到最后的晒干成形,十几张桌子将这一系列的动作都串连起来,一环紧扣一环,从头至尾,每个环节都有专人把控。

这些匠人所做的事情,是他曾见自己娘亲做过的,但最后成形的,那一张张纤薄微微泛黄的东西,他却从来没有见过。

好奇心驱使着嬴政捻起一张,对着光反复翻看,他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但莫名心中有一种将要呼之欲出的激动在告诉他,这绝对是个好东西。

“政儿?”

娘亲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嬴政转身,就看到她微微迷茫的神情,而后视线落在他手上那不知名的东西上,发出一声轻笑。

“原本想大功告成后再告诉你,没想到政儿如此聪慧,竟然自己寻了过来。”

嬴政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风吹过,沙沙一阵细响,他疑惑道:“娘亲,这究竟是什么?”

白珠命人取来笔和墨,当然那笔是经过蒙恬改良过的毛笔。

她蘸足了墨汁儿,在上头写了一个‘政’字,递给了他,“瞧瞧,这是纸,可以在上头写字,此物轻薄便宜,比绢帛好多了。”又晃了晃手里的毛笔,“这是笔,唯有二者搭配,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缺一不可。”

嬴政满脸稀奇,捏着笔,学着白珠的样子在上头写字,发现果然顺畅好用,那纸也不易晕染。

“娘亲这些时日,便是在做这个吗?”

白珠笑着点头,“是啊,你在前朝殚心竭虑,为娘的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在后宫琢磨这些新鲜玩意儿,看看能不能助你一臂之力。”

嬴政眼下虽年少,但他的脑子却着实是好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能体会到这纸笔带来的大作用,以及如何利用它们,使秦国最大获利。

“若此物被他国得知,必然会重金悬赏购买,届时我秦国可趁机开上高价,但此物终究是要普及天下的,所以可以使其量大,但不能将核心秘法让他国得知,这样若他国想要买纸,那就只能通过我秦国。”

白珠赞许看了他一眼,不愧是千古第一帝,这脑袋瓜子就是好使得很,跟她之前想的完全一样。

她频频点头道:“你说的很是,为娘也是这样想的,若想将纸彻底垄断在我秦国手中,造纸之术是万不可泄露的。”她扬了扬下颚,“瞧见没有,我特地将这造纸的流程分割为数个工艺段位,就是为了防止有匠人得知了全部方法,被他国抢去,他们每个人都贯穿了整个造纸之术,但每人却只对自己手下的那一部分活计熟知,他们就像是屋檐上的砖瓦,每一块都有自己的位置,发挥着自己的作用,但一瓦难成大厦,大厦却由千瓦筑成,如此便可保护造纸秘术不被他国所截获得知。”

嬴政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说到这里,她还不忘给蒙恬邀一份功劳,“此事能成,少不了小蒙将军的帮助,这支笔,也是由他所造,政儿莫要忘了论功行赏。”

嬴政说当然,拱手道:“娘亲放心,若纸笔真能为我秦国扭转乾坤,儿臣定不会吝啬。”他又停顿了片刻,“娘亲曾言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一旦山陵崩,何以自托。儿臣铭记于心,时刻不敢忘记娘亲的教导,可眼下有一桩事,儿臣困顿已久,想听听娘亲的意思。”

白珠笑道:“是为了吕相国被魏国所擒,大军败退的事情吧。”

嬴政一叠声道是,愁眉苦脸道:“此次秦军败退,将领被擒,让士气磋灭了不少,且魏国拿着吕相国不断叫嚣,他到底是我秦国之相,虽然权倾跋扈,但这些年着实也做了不少实事,又是父王的首功之臣,如今落进了他国手中,总不好置之不理...但叫儿臣向魏国求和讨饶,儿臣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如今朝堂上为了这事吵得天翻地覆,不怕您笑话,儿臣也是为了躲一个清净,这才误入了这造纸之地。”

白珠沉吟道:“魏国国力不盛,不过靠着信陵君魏无忌的威信,使五国联军,让蒙老将军战败一次后,才有了些许威名,但自三年前先王派人持了万金,到魏国离间安釐王和魏无忌的关系后,魏无忌已然被安釐王夺了权势,终日沉迷于酒色,听说身子一日比一日亏空,已不足为虑。此番能够打了个翻盘仗,那也是因为楚国突然相助,我军不防,所以以我来看,魏国不堪,政儿若顾忌吕相,不若派使者假意求和,暗地里派军一举端了他们,到时秦军不必回来,长驱直入,即攻魏国国都大梁。”

可嬴政却凝眉道:“大梁?可那里城池牢固,易守难攻,不是个好打的地方,秦军若要一路驱入,必然受到他国阻拦救援,到时候兵力不足,未必能攻下大梁,反会遭全军覆没。”

他能想到的,白珠何尝没有想到,轻笑一声道:“政儿果然有远见有胸襟,不急攻不冒进,能沉思静想。依政儿所见,直捣魏国,不过有两处难关,一是怕他国援助,二是怕大梁难攻,而我却有双计,可解政儿的忧虑,这其一,政儿说他国援魏,无非是担心赵楚二国,但赵国旁边有个燕国一直虎视眈眈,他不敢擅自动作,而楚国,只要挑起内乱,亦可有所牵制;其二攻大梁,按照平时那样强攻的法子,确实是十有八九会覆灭,但政儿可知孟公曾言:天时地利人和,这大梁地于黄河之滨,在离大梁城不过数里之处,洪流轰隆滔滔而国,而其黄河的河床高度,远比大梁城的地势高上许多,每当连月下雨,水势暴涨,周围庄稼农田都会有被淹盖之势,等年后冬末初春,雨汛时节,开渠引黄河之水,筑堤壅其下流,靠天时地利,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攻下大梁。”

灌水淹城这个法子,是后来秦国灭魏时,那位名将王贲的手笔,不过白珠算了算,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童,想要加快秦国统一的步伐,等他是等不及了。

嬴政听得一愣一愣的,后来还是白珠连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妙计...妙计啊...儿臣从前竟不知,娘亲有如此纵横韬略,简直一点不输那四公子呐!”

好在白珠已经练就了一副厚脸皮,对于这些借用他人智慧结晶,得来的赞誉,也早已脸不红心不跳,她面色不改道:“至于牵制楚国,所要挑起的内战,文章便要做在昌平君和楚王,还有那位春申君头上,正好可一解政儿失子之恨。还有燕国那里,咱们秦国这些年来远交近攻,虽然齐燕这两年也开始蠢蠢欲动,筹谋着什么六国纵军伐秦,但终究是充当着附和蹦跳的蚂蚱,比起强盛的秦国,有世仇而且就在旁边唾手可得的赵国,这块肥肉可比跟咱们秦国让人眼馋多了,该怎么勾起燕国,使其对赵国牵制,这事便由政儿自己来完成吧。”

嬴政本就有绝世之才,不过是缺一个人点拨,所以靠自己得多摸爬滚打几年,如今有白珠引导,当下心里便有了主意,一口答应了下来,又盘算道:“既如此,儿臣就派李斯去假意求和于魏国,使蒙骜老将军埋伏在后,等待长驱直入大梁!”

白珠却摇头道:“不可。蒙老将军虽然战威不减,但当年他败于魏无忌手下,再攻魏国,难免不妥,更何况灌水淹城一计,需要天时,是个长久战,蒙老将军到底年纪大了,不合适。还有李斯,他原是楚国人,靠着这层身份,去挑起楚国内乱会更合适,假意求和的事情,也不能派给他。”

嬴政迟疑道:“可如今朝堂之上,再没有像蒙老将军这样的将才,而求和一事必须要一个口才了得,思维敏捷,能知进退,可以保证事发后,自己身家性命能留住的人,儿臣除了李斯,还真想不到其他人了。”

其实也不是朝中无可用之人,主要是嬴政对于那些人都不放心,他能用可用的,除了蒙骜这样战功赫赫的老臣,和李斯这样贴身的心腹,对于他人,都抱着观望的态度。

实在是吕不韦这个先例在前,他难免心有余悸,一时不敢轻信他人。

白珠抚了抚他的手掌,柔声道:“方才我跟政儿提及的小蒙将军,便是能堪大任之人,求和一事由他负责,定会万无一失,至于攻梁城一事...我听说政儿身边有一位名叫王翦的侍卫,武艺高强,是一直侍奉你的,如今正是而立之年,一腔壮志,总不能叫他只当个小小侍卫,若政儿信得过他,此事不若交给他来办。”

关于王翦,白珠还真是为了找他,费尽了心思,结果后来得知,这人居然一直就潜伏在嬴政身边做侍卫,差点仰头倒地,郁闷至极。

她就像是在挖宝,知道哪些人日后威名显赫,扫荡诸国,但英雄的出处真是不好找,李斯还好点,最起码这个时候已经冒了个头,趁着没人拉扯的时候,拽他一把,他也会感激不尽,可还没冒头的,一如这王翦,那可真是大海捞针啊,要是别的什么人也就算了,但王翦还有个得力的儿子王贲,父子二人可谓是嬴政后期统一六国,开疆扩土的最大功臣,缺了谁也不能缺了他。

这还算好的,总算是让她找到了这么一个人,可还有个关键人物尉缭,她至今一点音信也没有,按照原身的记忆,此人是秦王政十年时,入秦游说被发掘的,对于他的来历记载几乎全部为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甚至疑点重重,眼下距离这个时间还有七年,六国这么大,要找一个尉缭,谈何容易。

嬴政见她提及了王翦,惊疑之余,又难免犹豫不定,“他...他确实是一直侍奉儿臣的,很尽心尽力,身手也极好,可他终究只是一个侍卫,从未领兵打仗过,让他乍一领这么大的差事,恐怕不妥...”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可眼里的光亮却始终未曾黯淡过,白珠既然提到了王翦,当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她知道王翦和嬴政关系亲厚,但嬴政目前自己都尚且没铲除祸害,亲政坐稳,对于王翦也是不敢直接推崇上来,怕遭人侧目,怕自己护不住他,反叫明珠蒙尘。事实上,上一世嬴政早已有心委托重任给年少随侍的王翦,但直到他平定了嫪毐之乱,免除吕不韦的官职将他流放巴蜀后,他才敢放心让王翦崭露头角。

其后王翦也不负所望,领军不过十八天,便让军中不满百石的校尉回家,并在原军中才用十人选二人的方式,刷下来大批人,而后留下的都是精锐,他也是靠着这支亲自筛选的精锐,不仅攻下了赵国曾经由名将赵奢率军于击败秦军的阏与,一雪前耻,还同时一并攻取了赵国的九座城池。

白珠不相信嬴政会真的不放心王翦,不过是怕王翦被破格提拔,引来朝中其他众臣的不满罢了。

所以王翦如今需要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她遂笑道:“昔日昭王推行军功爵制,不拘一格降人才,破格提拔平民出身的,这才有了名将白起,扫平东进之路,为我秦国打下了基础。若政儿愿意,也可开辟新制,在全国上下举办一场武举考试,既可收纳武才,亦可让王翦凭借真才实干堵住悠悠之口,岂不一举两得。”

“妙哉妙哉!”嬴政连连称赞,“此举甚好,儿臣多谢娘亲赐教!”

白珠一双美目幽幽流转,见他满载归去,也露出了笑容。

她简直就是一代始帝成长计划里的最大NPC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