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白珠着人准备了一些兔毛鼠毛和羊毛,又削了纤细的竹管,四周钻孔,将毛搓在一起扎住,塞进管头中。
柳眉在旁看着,不由道:“太后,您是要做毛聿吗?”
毛笔的笔祖虽是蒙恬,可它的起源早在商朝或是更早以前就有了,但当时墨的质量不够好,记载的文字很快就会干涸淡化,慢慢转无,再加上那笔上的毛也不够讲究,写起字来软绵无力,难成形状,所以如今战国时期,除却有画家会用毛聿作画,甚少有人用这个,多还是书刀为主,分签为辅。
白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是要做笔。”
“笔?”
柳眉一脸疑惑,“笔是何物?”
这个时期还没有笔这个字的出现,大家称其为‘聿’、‘不律’或‘弗’,白珠是叫顺口了,她笑了笑道:“笔,就是能写字的东西。”
说完,她将毛浸在旁边的水中,再拿出来蘸墨,一遍遍在丝绢上试着,但很可惜,没有一次是成功的。
从前有笔有纸的时候没什么感觉,总觉得好像笔天生就该长这样,但其实就算是身边一个小小的毛笔,都凝聚了华夏千年传承下来的文明,是古人智慧的结晶,白珠不免有些懊恼,自己从前怎么就没好好研究过这方面的制造工艺呢。
眼下也没有纸,这一匹匹丝绢价值不菲,白珠试著有些肉疼,这笔虽然勉勉强强能写字,还是没达到自己预期的效果,暂时只能搁下,再去摩拳擦掌,打算琢磨造纸。
如今距离东汉那位造纸人蔡伦的出现,还有近三百年的时间,若能造出纸来,让纸张普及,那么也算是一件大功德。
好在这纸的制法白珠以前专门了解过,吩咐人去寻了些黄麻苧麻等纤维植物,砍断剥皮,再洗干净后放在大砧板上,用刀剁碎,又在旁边准备了一口大锅,加柴烧水,一时间芷宁宫的庭院里浓烟四起。
嬴政过来时,就看到自己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娘亲,袖子挽至中臂上,抡起两把大刀,咚咚剁着砧板上一堆不知名的青黄粘碎物。
旁边的大锅已经开始沸腾,烟雾缭绕,那张娇媚的小脸沾染上了灰尘,见到他来,咧开嘴冲他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那黑白反差之大,让嬴政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仰面跌倒。
宫人眼疾手快搀住了他,嬴政有点不敢相信,在那白雾氤氲中,试探喊了一声,“娘?”
白珠很快哎了一声,将手下的粘碎物拾起来一股脑倒进大锅里,然后手下继续剁着新麻不停。
嬴政沉默了,他开始想,听说女子一到四十,脾性就会古怪乖觉,喜怒无常,自己的娘才三十出头,就已经犯上这病了么。
看来得找个太医,好好给她看看。
但这话不能明晃晃说出来,嬴政顿了顿,委婉道:“娘亲可是身体不适?儿臣给娘亲传太医吧。”
白珠素手一摆,“没事儿!我精神有劲的很,政儿,眼下我正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是做成了,咱们秦国就能成为诸国之首,人人敬仰了!”
嬴政是一点也不相信,光靠那一堆黏糊糊的东西,和这口大锅就能成为诸国之首?看来娘亲果然是病得不轻。
“儿臣来,是想和娘亲说华阳夫人的事情。”
水声鼎沸,锅里煮的东西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泡,嬴政的声音在其中显得细若蚊蝇,格外白珠大声说‘你要说什么事?我听不清!’。
嬴政叹了口气,来时的初衷也只能作罢,“无事,儿臣就是来看娘亲。”
白珠用力点头道:“好,你看过了,快去忙吧,等我这头弄完了就去找你。”
得了‘逐客令’,嬴政只得一步三回望的离开了芷宁宫,满眼的忧心忡忡,满口的唉声叹气。
白珠许久没活动了,赵姬这副身子也着实是弱得很,才剁了半个时辰,就已经双臂酸麻,彻底抬不起来,她只能将剁麻一事交给两个宦人,再三叮嘱道:“一定要碎的不能再碎!”
后用大木槌搅弄着锅里粘稠的乳白色液体,等它稠的不能再稠了,才熄了火冷却下来。
其实她以前也没手动做过纸,只是曾经在书上看过这方面的知识,当时颇感兴趣,查阅了相关的资料,但理论和实践之间,终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刚停下来,柳眉就上前道:“太后,奴婢看王方才过来,似乎是想和太后商议华阳夫人的事情,毕竟昨儿个那事闹得沸沸扬扬,那假宦人被当众斩杀在宴前,死无对证,华阳夫人虽一口咬定了那人不是华阳宫的,但这事总归还是有碍她的清誉,蒙老将军主张是陷害,可吕相国手里却有人证物证,若真彻查,对王室的颜面也有损,王夹在其中,左右为难,一时没了主意,这才来找您的....”
白珠何尝不知,先前嬴政过来,她就知道他的来意,但这事一来她不愿掺和,因为不论她偏向哪边,目前来说都对她有害无益,二来她不希望自己的到来,磨灭了嬴政原本该有的雄心壮志,让他成为软弱无能之人。都说人唯有在逆境中才能砥砺成长,嬴政能够成就千古一帝的功德,和他的处境息息相关,若是太过安逸,没有这些风刀霜剑严相逼,焉知他不会成为一个懦夫?
所以很多事情,越是困难,越是要让他迎头而上,她只能助他成长,却不能替他成长。
“我在赵国,闻秦曾急攻于赵,赵求救齐国,齐国却欲以赵威太后所爱的少子长安君为质子入齐,太后不肯,触龙先生便进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又言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一旦山陵崩,何以自托。我亦是对此深以为然,王如今已经不是当初刚继位的毛头小子了,在位三年,即便是未曾亲政,耳濡目染下,也该有所建树,要不然往后,他怎能从吕相国手里,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势,立威于众臣之上?一时钳制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主要是自己要明白,若要能够不被人一世钳制,那就只有靠自己。”
在她的授意下,很快这话就传进了嬴政耳中。
当天晚上,就传来了华阳宫不许外男出入,彻查假宦人的消息。
一连两日,前朝后宫都闹得人仰马翻,吕不韦不明白嬴政是哪儿来的这般魄力,华阳太后也没想到自己是真的被禁了足。
尽管吕不韦对于嫪毐一事安排的有理有据,但也并非是无迹可寻,沸沸扬扬对峙了一上午,直到饷午饭点儿,拍案敲定了,华阳太后迁居雍城离宫静养,吕不韦也被派去整兵攻取魏国的氏篸、有诡二城。
柳眉同白珠兴致勃勃说着这事儿,“...吕相国可是文官,虽说从前曾执归东周,但攻魏一事,原先是落在蒙骜老将军身上的,恐怕王是想借机将吕相国支开,欲独揽朝政。”
白珠听了一耳朵,末了用筷子指了指;两道菜,“那羊羹味道极好,下回泡了馍片吃,还有那五香炙鱼,鲜极了,记得叫厨房再烤老一点,等鱼皮酥了必定更美味。”
柳眉见自己说了这么多,人却只顾着吃,不免跺了跺脚道:“您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换做以前,她肯定不敢这么对人,但这段时日柳眉贴身伺候着,发现王太后脾性大改,与往日大不相同,待下宽严并济,也常常和颜悦色同她们一起说笑,渐渐心中升起了亲近之感,也能当着她的面嗔怪薄怒了。
白珠一面敷衍着人,一面往嘴里塞吃的,“听到了听到了,你要尝尝么,这鱼真的好吃。”
柳眉杏眼微瞪,就在此时,外头宫人进来禀报说蒙恬来了。
白珠摆摆手叫人把他领进来,招呼蒙恬一并坐下,扬声道:“还没吃饭吧,柳眉,再准备一副碗筷来,给小蒙将军舀一碗羊羹。”
蒙恬刚想说自己吃过了,但看见柳眉已经将碗筷拿上来,只得领命坐下,热气腾腾的羊羹汤和炙鱼就摆在他面前,他略尝了一两口,见白珠并没有停筷的意思,也只能安静等她吃完。
这个时期虽然吃食都不够精致繁复,但胜在一个鲜美,没有多加调味的羹汤,还带着浓浓的羊膻味儿,白珠又偏偏最爱吃羊肉,能再尝到这样的人间美味,简直是乐开了花。
她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忙活正经事,最大的乐趣全在吃上面了,有时候真要感慨,做人真好,能吃能喝。
蒙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将桌上的食鼎一扫而空,后者酒足饭饱后,才心满意足往后靠了靠。
“王太后的胃口...可真好。”蒙恬发自肺腑感叹道。
白珠嘿嘿笑了两声,她俏皮起来,简直更甚二八少女,“这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载光阴,自然是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嘴。”
之前蒙恬听说,这位王太后样貌娇艳,体态轻盈,是因为保养得宜,不仅用得东西样样精细,就连吃食也是挑剔的很,可以三日只进水,当初不少贵女为了学她,没少饿的头晕眼花。
可今日见了,却原来都是虚构的传言,王太后之食量,三个女子也难及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