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太后已年逾五十,体态也略有发福,韶华渐逝后,如今的她看上去除了端严孤高,不好相与,再没剩下点别的。
不过眉眼依稀是能窥见当年风姿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赵姬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是她们都曾为宠妃,后居位王后,不一样的是,华阳太后出身高贵,远非赵姬所能比的。
两个都是曾名动一时的美人,一个年华不复,一个风韵仍初,两两相望,若想能处得好,就必定得有一个人软和下来。
华阳太后显然不是那个能软的人,她睇了人一眼,刻薄道:“稀客,没想到王太后竟然愿意来我这华阳宫。”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来,蟜儿,快吃你的。”
成蟜已经有十二岁了,可看上去还像个八九岁的男童,小小的个头,瘦弱的身子,脸上是不正常的苍白,他见到白珠来,吓得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正想起身见礼,华阳太后这一声,又叫他不得不坐下来。
也不怪成蟜这样,赵姬对成蟜从没露过一个好脸色,他自然是又怕又惧。
在旁人看来,赵姬或许有些不大能容人了,毕竟这样一个体态病弱的孩子,根本威胁不到身强力壮的嬴政,不若换个好名声,可白珠却明白,这成蟜看似羸弱,但实则城府极深。
在五年后,这位长安君率领大军攻打赵国时,会叛秦投赵,他的反心和野心,绝非一时起意,而是筹谋已久。
白珠淡淡看了成蟜一眼,后朝着华阳太后恭敬一礼,垂眼道:“夫人德高望重,妾理应敬重。”
这句话倒叫华阳太后给愣住了,她拿眼上下打量个不停,这鼻子这嘴,分明一点没变,难道是吃错药糊涂了?
她凝眉不展,“你莫要做出这等模样来,你和那个吕不韦的事情,打量着外人都是傻子不知道呢,他一个男人,又是重臣,三番五次往芷阳宫跑,也不顾及着寡妇失业的名声!”
华阳太后就是这样,脾气不好相与,说起话来甭管你是谁,都照骂不误,要不然赵姬往前也不会跟她闹成这样。
可今儿个的赵姬,似乎脾性极好,安安静静听她一顿骂完了,仍旧是那样谦顺的模样,她垂下那段优雅的脖颈,聆训完了,方缓缓道:“妾和相国,从前确是旧相识...先王能有这样的尊崇体面,也离不得夫人您的扶持,和相国的鼎力相助,若非如此,这王位哪儿能落到政儿身上,这坐在王位上的,也该是子傒一脉了。”
虽然灵力被收走了,可之前的四个任务不是白做的,白珠说话很懂技巧,什么时候该顿,什么时候该重,声声如珠玉,能击落人的心门,在不知不觉中,让对方落进自己编织的罗网中。
果然,华阳太后不说话了,秦庄襄王能登上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的确是因为她没有子嗣,将其收养为嗣子记在名下了,但此举何尝不是互利互惠,当初秦孝文王已经属意其长子子傒,若子傒登上王位,那么定是会倚重自己的生母,她未必能够像现在这样呼风唤雨。
白珠此言,也是在提醒她。
半响,华阳太后方又道:“相国位高权重,而你也是王的生母,秦国的王太后,所作所为也都是皆叫秦国百姓所仰望侧目的,别叫王丢了颜面,叫天下人所耻笑。”
她的言语虽然还是很生硬,但对吕不韦也从直呼名讳,变成了称一声‘相国’,白珠明白她开始收敛,应了个是,道:“您同相国,也算是熟人了,相国最是趋利避害,最是爱惜羽毛,恐怕叫他犯错他也不肯的,这一点夫人应当比妾清楚,只是王十三岁登位,尚且年幼,朝廷内外,都需相国帮衬,他多番出入芷阳宫,也是为了政事。”
华阳太后此人,不吃硬也不吃软,你可以好好和她说话,顺从着点,却绝不能真的奴颜婢膝,非得实实在在拿住了她的核心利益,她才会有所让步,但前提是,你不能落了话柄在她手里。
不管赵姬和吕不韦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一律咬死了都是为了正事,若她此时没把话说明白,就等于糊里糊涂的默认了,华阳太后转头就能拿捏住这个错处,往死里整你。
华阳太后碰着了一个软钉子,自然不大好受,不理会白珠,而是对成蟜道:“要不要再添点,多吃些肉糜。”
成蟜捧着碗筷,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华阳太后看了很受用,她就喜欢旁人对她敬畏的样子,只要她施舍下来的,任谁都要磕头谢恩。
这是上位者的高傲心态,她未嫁是芈姓贵族之女,出自宣太后一脉,出嫁后受宠数年,被当时是太子的安国君立为正夫人,她这一辈子,从未看过别人的眼色,自是有这份不可一世的资本。
受了冷落,白珠也面不改色,她今天过来,料想是要受到磋磨的,但不重要,只要拿下华阳太后,拿下她背后蒙骜为首的一干老臣,就尽够了。
白珠不疾不徐地继续道:“只是王渐已年长,眼看着大权旁落,窃钩者为诛,窃国者为侯,少王权臣,终难正统,国不将国,届时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了最震撼的话,成蟜手一抖,碗里的饭全撒了出来,华阳太后也骤然变了脸色。
在外人看来,赵姬和吕不韦就是穿一条裤子的,相辅相成,更别提赵姬曾是吕不韦的爱姬,道一声奸臣淫/妇,狼狈为奸也不为过,任谁也想不到,她居然会这样一番惊天大论来。
“废物,饭都端不稳。”华阳太后骂了一句,挥手把成蟜给赶走了,而后屏退私下,狠狠盯住她,“赵姬,你知不知道自刚刚己在说什么?”
白珠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妾自然知道。相国于先王和妾母子皆有大恩,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商人吕不韦了,如今他位极人臣,手握重权,我们母子乃至整个秦国,都被他牢牢握在手里,他广纳门客,足有千人之数,如今又筹备了《吕氏春秋》一书,扬言若有人能增减一字,可价值千金,这般狂悖行事,想必夫人早就听说了。”
华阳太后心中有疑,并不敢轻信于她,于是道:“可他一手扶持先王,又封侯拜相,若没有他极力周旋,先王未必能登上王位....”
白珠知道她是在刺探自己的心意,不过一笑道:“吕不韦乃是商人出身,商人最重利,他当年曾道先王乃是一件奇货,可囤积居奇,等待高价售出,这是他在先王身上有利可图,却并非是因为什么情分忠义,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他自称仲父,我儿又年弱,丞相之上,可就只有王位了。”
华阳太后这下算是听出来了,这赵姬果然心狠手辣,眼瞧着曾经的大恩人会威胁到自己儿子的地位,说撇干净就能立马撇掉,还要往他身上插一刀。
她懒懒靠着,睨人道:“你今儿个在我跟前说这些,不是单纯为了表明立场吧,说吧,你想怎么样?”
白珠莞尔,“夫人慧智。相国独大,就连上卿蒙骜蒙将军,和夫人的亲弟阳泉君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想必也都憋屈得很,妾是想,请夫人以私宴的名义,将蒙将军、阳泉君、以及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臣请进宫来....”
“你是想让他们反了吕不韦?”她话音未落,华阳太后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白珠笑而不语。
华阳太后唇角掀起一丝嘲弄,她对这个赵姬是很不喜的,但看她和吕不韦窝里斗,对她来说可真是百利而无一害,这个要求,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反正她只负责把人都请过来,至于怎么游说,那就是赵姬自己的事情了。
这样想着,华阳太后自然是应了下来,“行啊,那就中秋家宴吧。”
白珠朝她一礼,退出去以前,还不忘告诉人一声,“对了,方才长安君仿佛吓得不轻,这孩子体弱,夫人要多加看顾才是。”
言外之意,是让华阳太后注意别让他说漏了嘴。
华阳太后嘴上应着,心里却打定主意,要让成蟜把她今日所言,透露给吕不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