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冗长的沉默后,薛镜宁垂下眸子道。
声音虽轻,却很坚定。
空气寂静了一会儿,左悠年释然一笑:“看来,终是无缘。”
薛镜宁在桌下绞着衣袖:“我……真的抱歉。”
一直以来,左悠年都对她很好,哪怕他对她有别样的心思,却从未逾矩。
他成熟,他稳重,他的喜欢很纯粹,他的举止亦很有分寸。
哪怕被拒绝,也是温文有礼,淡笑释怀。
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
这样的人值得被回以同样的爱意,所以薛镜宁才会沉默良久,因为她实在不想伤他的心。
但是,她更不想骗人——
不想骗他也不想骗自己。
她对左悠年,始终只有朋友之谊,没有男女之爱。
“殿下,您是皇子,以后定会遇到一个足以与你匹配的好姑娘,而我只是小户之女,还嫁过人……实在配不上殿下。”薛镜宁依旧垂着眸子,不敢抬头。
“你觉得,我在乎的是这些吗?”左悠年双目微抬,看向亭外波光粼粼的水面,“而你拒绝我,也不是因为这些,对吗?”
他压抑着心口的闷疼。
虚长这么多岁,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姑娘,他恪守着仁礼,将感情压在心底,直到她和离,才终于敢放肆一回,听凭自己的心意,出现在她面前。
他知道她真心爱过陆谨沉,所以一时半会走不出来,于是他不逼迫、不强求,以一个朋友的身份与她往来,小心翼翼地掩盖着其余的感情。
若非她突然提出要走,他恐怕还会继续居于朋友的位置,沉默地陪着她。
直到某一天,她眼里不再有别人,只有他。
可是,此刻他却蓦地感到挫败,不是因为那句坚决的“抱歉”,反而是因为她贬低着自己以劝慰他的那番话。
——那么有礼,却那么疏离。
左悠年轻叹了一声。
他不得不承认,薛镜宁在面对陆谨沉时,才是真正的自己,无论喜怒哀乐,都是真正的自己。
而对他,却始终有一份怎么也挥不开的疏离。
他努力了这么久,还是走不进她的心。
“镜宁,你还未忘了陆小侯爷,是吗?”左悠年看着月色撒在湖面上,闪着细碎的光。
薛镜宁微怔,咬唇道:“我不知道。”
想起他时,总是爱恨交织,早已没了当初那样单纯的爱意。
她觉得她跟陆谨沉是回不去的。
可是,纵是这样,她却依旧不由自主地架起心防,宁可心里头空荡荡的,也不许别人进来。
左悠年看着她依旧垂落的脑袋,终是不忍,轻叩桌面淡笑:“好了,那就不谈那些。我们喝喝茶,谈谈你准备去遗州的计划吧。”
薛镜宁这才抿着唇抬起头,眼眶微红,左悠年越是这样对她好,她越是感到歉疚。
左悠年见她眼中盈泪,知道她这是因自己所致,一时心绪复杂。
他将所有复杂的情绪化作一声叹息,而后把话题转向正事,免得她越发自责:“你孤身一人,身边只有一个雪扇,一定要去人生地不熟的遗州吗?若是想离开铎都,回熟悉的京州也未尝不可,我会为你安排妥当。”
薛镜宁摇摇头,她实在很感激他,但是有些事她必须自己去做,很多路也必须自己去走。
她抿了一口茶,开始坦诚地与左悠年说起自己放弃京州选择遗州的种种原因……
远处,躲在树后的陆谨沉感觉心口处被人捏着揉搓,一时是死不了的,却疼得绵长,无法呼吸。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有那么多好说的吗?
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地看着对方!
今天是七夕夜,他们是不是……
陆谨沉想到心里的假设,立刻心口一滞,疼得更厉害了。
可是,他没有资格出去阻止。
他忽然想到,去年的七夕夜,他抛下她送秦之眉回去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难受呢?
他又想起那晚在阁楼上,薛镜宁目光执着地凝着他:“所以你真的只是把秦姑娘当妹妹?”
面对她的怀疑,他分明可以坦诚一切,但却用了一个最巧妙的回答骗她。
“我已经成亲——只把她当表妹。”
而她却没有再追问,只说:“我相信你。”
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仿佛他的回答便是最好的定心丸。
而他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在陆谨沉微微怔神间,薛镜宁和左悠年并肩走出了亭子。
“走吧,我送你回去。”左悠年对薛镜宁道。
薛镜宁也不推辞,点点头一笑。
她与左悠年方才已经推心置腹地谈了一番,左悠年理解了她的想法,亦支持她的决定。
他实在是个温柔的人。
让人不忍拒绝他此刻的好意。
陆谨沉看着他们两个有说有笑地准备一起回去,咬咬牙,又跟了上去。
左悠年将薛镜宁送到了折柳院前,便停下了脚步。
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的雪扇知道他们肯定还有话要说,于是机灵地先进了院子,将屋子里点上灯。
院子门口便染上了昏黄的灯色,衬得薛镜宁的眉眼分外温柔。
左悠年深深地看了一眼,才道:“不早了,你进去吧。”
薛镜宁点点头:“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左悠年却没挪步,问道:“你准备哪天走?我送你。”
“还没定下来,大抵就这几天吧。”薛镜宁浅浅笑着,“若我要离开了,一定提前跟二公子说。”
左悠年眸中也染上笑意:“镜宁……我能抱抱你吗?”
这一声,轻而温柔,似在请求。
薛镜宁一怔,心头似被羽尖划过一样蓦地柔软。
她踮起脚,主动抱住了他:“谢谢你。”
这一抱转瞬即逝,左悠年只觉柔软入怀,顷刻又化作虚空。
怎么也抓不住。
不过,已经足够了。
他含笑:“好生歇息。”
薛镜宁也弯了唇角:“好。你也是。”
躲在暗处的陆谨沉看到薛镜宁主动投入左悠年的怀抱,刹那间似被天雷劈中,他想冲出去阻止,却浑身不能动弹,怔怔地定在原地。
心头翻搅,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太痛了……
直到薛镜宁进了院子,左悠年转身离去,他才迟缓地回过神。
后知后觉地想,他的软软……要成为别人的了么?
他应该祝福的。
在薛镜宁对他说“两不相见”之后,他就告诉自己,从此以后,不要再去打扰她的人生。
可是,真的太痛了。
陆谨沉缓缓抚上心口,僵直地站在院外。
原本,她的怀抱甚至她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在朦胧的月色下,巨大的悔意将他淹没。
院内,已经回屋的薛镜宁辗转反侧,迟迟地睡不着。
在和左悠年去亭子里喝茶后,她便渐渐忘了陆谨沉还在暗中保护她这件事,这会儿才想起来。
可是,以陆谨沉的性子,这一路他竟没有忍不住冲出来。
兴许,他早已经离开了。
也兴许,他不在乎了。
这样,也好。
次日,一宿无眠的陆谨沉接受了皇上的安排,带着谕令前去月兰犒军。
来回算来,最快也要三个月。
这件事他本来想推给别人,经过昨晚的事,他决定自己领命。
也许,等他回来的时候,薛镜宁和左悠年都已成亲了。
若果真如此,他也只能认了,只要她真的感到幸福。
不过,在走之前,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叮嘱自己的心腹荣玉:“派人暗中保护薛镜宁,别让她受到欺负遇到危险。如果……有二皇子的人在,你们就不用出头了。”
*
三个月后。
陆谨沉从月兰归来,还没来得及回侯府,就先去了折柳院。
他以为时间能改变什么,比如改变对薛镜宁的痴缠,可是三个月过去了,心里那股执着的思念却是有增无减。
他必须要去见她,至少……去看看她是不是仍旧一个人。
如果她真的和左悠年在一起了,那么他再不舍,也只得放手了。
结果,到了安静寂寥的折柳院,才知已是人去院空。
这几个月他隔绝了一切与薛镜宁有关的消息,此刻站在长了杂草的空荡庭院里,一时脑中轰然炸开。
她……她真的与左悠年在一起了?
陆谨沉浑身冰冷颤抖,一种无法抑制的悔意涌上心头。
他不该走。
他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度,在对薛镜宁的事上,他更是小气至极,小气到除了他自己,不愿任何人接近薛镜宁分毫。
他怎么会蠢到自以为是地放手成全!
陆谨沉怔然之后,飞也似地奔到对面的随心居,拍门不止。
却一直无人应答。
他纵身一跃,便跃入了院子。
没想到,这随心居竟也荒弃了。
难道……左悠年将薛镜宁带去了他的二皇子府?
陆谨沉攥紧了双拳,快马回了侯府。
他在去月兰之前叮嘱过荣玉,让他盯着一些薛镜宁的消息,别让她受到欺负或遇到危险,现在他得马上去问问荣玉,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荣玉见陆谨沉回来了,欢天喜地迎他进府。
侯府的其他人更是高兴极了,特别是林语,一见到久别的儿子,眼泪就下来了。陆谨扇也红着眼睛牵他的袖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嘴里就不住地喊哥。倒是侯爷什么也没说,只是欣慰地看着他,去月兰历练了三个月,到底不一样了,少了几分公子哥的稚拙,多了几分男人的沉稳。
陆谨沉向父母行过礼,宽慰了母亲,又揉了揉陆谨扇的脑袋,几人便去了静心堂。
太公年事已高,不常出来,终日只在静心堂里养身,府里没有大事也不会去惊扰他。
陆谨沉去向他请安,告诉太公自己回来了。
陆太爷看着许久不见的孙子,精神稍好了些,拉着他仔细打量,见他好好的,只是黑瘦了些许,便不多说什么,叫他多吃点饭,把身体补回来。
陆谨沉连连应是,陪着家人又说了几句,便提出要回自己的院子放东西。
几个月不见,他也甚是想念他们,不过这次回来之后很长时间不会再出去,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叙,此刻他更想赶快知道薛镜宁的消息。
陆太爷点头:“去吧。”
陆谨沉立即起身快步往外走去,一刻都不愿耽搁。
余下众人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默默叹息。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放东西是假,忙着去探听薛镜宁的消息才是真。
和离后的那段时间,他隔三差五就去纠缠薛镜宁,他们又何尝不知呢。只不过这事勉强不得,人家就是铁了心要离开他,又有什么法子。
陆太爷淡淡道:“该。”
自打陆谨沉跟薛镜宁和离,他好生恼了陆谨沉一段时间,现在提起薛镜宁的事,他还是觉得,是这个不知福的孙子活该。
若是陆谨沉这混小子好好对薛镜宁那孩子,这会儿恐怕他都抱上重孙了。
林语默默红了眼圈,她到底是心疼儿子的,看着儿子和离后就没开心过,她比谁都难受。
以前是希望儿子跟秦之眉好,后来他们双双嫁娶了,她也就断了念想,谁知道因着当年的事,薛家那姑娘便不要陆谨沉了。
那之后,陆谨沉就与秦之眉彻底疏远了。她为了儿子,也狠下心与秦家断了往来,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薛家那姑娘还是不要他了,甚至为了躲他都远远地离开铎都了。
也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了。
*
陆谨沉从静心堂出来,等不及回自己的院子,拉过候在外面荣玉就去了僻静的角落,问起薛镜宁的事来。
荣玉跟在陆谨沉身边,最清楚他对薛镜宁有多上心,于是连忙事无巨细地禀报起来:“小侯爷,薛姑娘在你离开铎都后的第五天,也离开了铎都,去了遗州……”
他才说了第一句话,便被陆谨沉打断:“去了遗州?她一个人去的?没和……没和二皇子一起?”
“薛姑娘带着雪扇去的,二皇子没有去。”荣玉忙道。
陆谨沉心里涌出铺天盖地的欢喜,这么说……他们没在一起?
遗州他是知道的,薛镜宁的母族阮氏就在那里,所以她只是去自己的母亲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看看?
“你接着说。”陆谨沉努力掩下激动。
荣玉便接着说道:“我谨遵小侯爷的吩咐,见薛姑娘准备离开铎都,忙带了一队高手暗中保护。不过,这一路上不止我们的队伍在保护她,还有二皇子派的高手也在暗中护送。二皇子的人也知道我们的存在,但是他们戳穿也没有找茬,我们相安无事,一起暗中将薛姑娘安全地护送到了遗州。”
陆谨沉蹙眉:“继续说。”
荣玉又道:“我们到了遗州后,依旧暗中保护着薛姑娘,二皇子的人也没走,和我们一样在暗中保护。”
陆谨沉听得烦闷,他不想知道左悠年做了什么,只想知道……
“她在遗州过得好吗?”
荣玉忙回道:“薛姑娘过得很好,她在遗州租了一个小院,平时就和雪扇在小院里织织荷包,有时候一起上街买东西,看起来还算宽裕。”
陆谨沉稍稍放心,快步往外走:“今晚收拾东西,明天我们出发去遗州。”
荣玉一愣,忙追上道:“爷,我还没说完,薛姑娘这会儿不在遗州!”
陆谨沉顿住脚步,简直想踹他一脚:“那她现在在哪里?你赶紧说清楚!”
荣玉连声道:“在京州!在京州!薛姑娘前些日子从遗州去了京州乡下,我派人暗中保护着,请小侯爷放心。”
陆谨沉脸色顿变,所有的欢喜在霎时间消失无踪。
她……她回了京州。
是去找她的“宵哥哥”吗?
*
当夜,陆谨沉喝得酩酊大醉。
他不敢去京州了。
如果他赶去京州,看到的却是薛镜宁与别的男人恩爱的场景,不如杀了他。
他昂起头,又灌下一壶酒。
突然,一只手劈手夺过他的酒壶:“陆小侯爷,你这都多少次借酒浇愁了?”
陆谨沉睁着朦胧的醉眼,呵笑一声:“是阿席啊……你又不能跟我喝酒,管我做什么。”
来的人是五皇子左席涯。
陆谨沉和左席涯年纪相仿,自小一起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陆谨沉见了别的皇子,终归要叫一声皇子殿下,但是对左席涯却总是直呼其名。
不过,因为左席涯从来不喝酒,所以陆谨沉想借酒浇愁时,要么去找酒鬼朋友,要么独酌独醉。
左席涯叹了一声,他对陆谨沉和薛镜宁之间的事不说了解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个七七八八,本来以为陆谨沉这次去了月兰,回来就能放下,没想到还跟从前似的,难受的时候就灌醉自己。
“阿沉,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左席涯给陆谨沉倒了一杯清茶,让他喝下去去酒气。
陆谨沉却惨然一笑:“你不懂。”
“不过就是人家姑娘为了躲你去了外地,你就这么消沉?实在不行,再像从前那样穷追不舍呗,不比在这里喝闷酒强?”左席涯劝慰他。
“你不懂!”陆谨沉从他手里抢过酒壶,咕噜咕噜又灌了一大口,才跟他说起“宵哥哥”的事来。
他喝醉了,说的话断断续续的,左席涯认真地听完了,才明白来龙去脉。
“照你这么说,薛姑娘和她的‘宵哥哥’从小一起长大?”
陆谨沉苦笑:“嗯。”
从薛镜宁去了乡下庄子,他们两人就相识了吧。
她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宵哥哥”就在她身边陪着她了,也难怪她心心念念着他,说梦话都会叫“宵哥哥”,他拿什么跟她的“宵哥哥”争?
左席涯暗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提醒他:“她如果真的喜欢她的‘宵哥哥’,那么青梅竹马长大,早就在一起了。”
陆谨沉微怔,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左席涯嘴角噙笑,继续提点:“所以啊,那个时候没在一起,这会儿也未必会在一起。”
陆谨沉渐渐坐直了身体,喃喃道:“说得也是。”
就算薛镜宁曾经真的喜欢过“宵哥哥”,他们之间肯定也有不能在一起的原因,那些阻碍不会因为过了一两年就消失了。
更何况,薛镜宁嫁给他之后,已经喜欢上了他,作不得假!
她现在是喜欢他的。
就算对他失望了,也未必会回头找别人。
他不应该这么早就放弃!
左席涯见他已经醒了酒,一字一句地跟他说:“你和薛姑娘现在唯一的联系就是你了,只要你放弃,那么你和她就真的全无关系了。如果你能接受这个结果,那么你就放手。如果你不能接受,那么你就必须坚持。破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修补的,但是努力修补的话,总归会比之前好。”
陆谨沉彻悟:“多谢!”
*
翌日,陆谨沉便安排好了庶务,独自一人快马去了京州。
没日没夜地赶到了京州后,他马不停蹄地去了薛镜宁的小院。
可是,这小院却杂草丛生,似乎没有人回来住过,连陈宵都没再来打理的样子。
他记得,他就算从薛忠手里买下了院子,也没有派人去收回陈宵的钥匙,因为那钥匙是薛镜宁给的。
那么,陈宵为何没有再来打理?薛镜宁回了京州,又为何没有回自己的院子住?
会不会,她去了陈宵家中住……
陆谨沉的心直往下坠,一时悔恨没带上荣玉来,当时也没向他问个清楚。
只好连忙在附近到处找人问薛镜宁的消息。
薛镜宁长得貌美,后来又离开这里嫁去了侯府,肯定是这片庄子无人不知的人姑娘。
果然,他拦住一个大婶一问,那大婶立刻就回道:“你要找镜宁啊?”
“是,您知道她?”陆谨沉眼睛一亮。
大婶看着他高大英俊,气质不凡,因而不敢怠慢,忙道:“镜宁这次回来,还带回了一个小姑娘,她们一直住在秋娘家里呢,秋娘家就在不远处,你跟我走就是。”
“好,多谢!”听得大婶说的是“秋娘家”而不是“陈宵家”,陆谨沉顿时舒了一口气,紧紧皱着的眉宇松开了些。
两人很快到了一个小院前,这座小院比薛镜宁的院子小一些,不过外面的杂草都修剪过,一看就是有人住的。
大婶在外面敲门,喊道:“镜宁,来开开门,有客人来了。”
“福婶——”院中传来一声娇声,听得陆谨沉心头一紧,心跳无法抑制地越来越快。
是她!
只听得嘎吱一声,院门被从里面拉开:“福婶,谁来了?”
话音刚落,薛镜宁就怔住了。
“软软。”陆谨沉定定地看着她。
一时,两人无话。
福婶朝两人左看右看,咳了一声,尴尬道:“镜宁,这位公子说是你的朋友,婶子就将他带来了。如果你们不认识,婶子这就赶他走。”
“的确……是我朋友。”薛镜宁艰难地应了一声。
福婶是个热心肠,从小到大没少帮她,这会儿若叫福婶知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必定会很自责的。
她不想福婶自责,只好收拾起情绪,扬出一个笑来:“我和他好久没见了,这一下突然见到,我还反应不过来。谢谢福婶带他过来。”
福婶松了一口气:“是你朋友就好。那你们好生聚聚,婶子回去做午饭了。”
“嗯。”薛镜宁笑笑,“明天我和秋娘做了甜糕,给婶子送过来尝尝。”
福婶笑得眼尾的褶子都聚在了一起:“好,我家虎子最喜欢你们做的甜糕了。”
薛镜宁笑盈盈地送走了福婶,转过脸来时已将笑意卸下,冷淡道:“进来吧。”
陆谨沉贪婪地看着她,一刻也不想挪开目光,跟着她进了院子。
“镜宁,谁来了呀?”秋娘从厨房里走出来。
秋娘比薛镜宁大几岁,前些年嫁了个男人,结果那男人没过多久就病死了,秋娘也不改嫁,就独自一个人守着这个小小院子。
雪扇去别家拿东西去了,因此家里只有秋娘和薛镜宁,秋娘之前没见过陆谨沉,不认得他。
薛镜宁和秋娘一起长大,两人自小无话不谈,这次回来,她将自己去了铎都的这一年多的事都跟秋娘都说了。
因此,这会儿也不避讳秋娘,告诉她:“他是陆谨沉,靖安侯府的小侯爷,我曾经的……夫君。”
秋娘一听,脸就板了起来,就是那个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负心汉?还来找镜宁干什么?要不要脸!
薛镜宁走到秋娘身侧,扭头对陆谨沉道:“这是秋娘,我的闺友。”
陆谨沉颔首,对秋娘道:“多谢你对镜宁的照顾。”
秋娘顿时就被噎住,陆谨沉这句话简直在反客为主,好像他还是镜宁的夫君,所以对着一个外人感谢她照顾自己的妻子似的。
薛镜宁拧紧了眉心,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他怎么还是这样,自作主张地沉浸在过去。
他们已经和离很久了。
“秋娘,你先进去歇着,我有话跟他说。”她拉了拉秋娘的袖子。
她不要秋娘为自己出头,也不想秋娘卷入他们两人之间,所以要先把秋娘支开。
秋娘本来是想替薛镜宁把陆谨沉赶走的,可是触到她认真的目光,只好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入了屋内。
薛镜宁走到院中阴凉处的藤椅前坐下,垂眸道:“陆谨沉,你到底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陆谨沉心中一涩,虽然早就做好了一见到她就被她冷言冷语的准备,可是真听到她这么说,心口依旧还是钝钝地疼。
“我前段时间去了月兰,回来后听说你回了京州,所以过来看看。”他解释。
薛镜宁冷冷道:“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了,小侯爷不用来看我。”
陆谨沉已经打定主意要继续修补“破镜”了,这点冷言冷语可以伤他的心,却不能击退他。
他定了定神,笑道:“以前没有关系了,往后可以有。”
“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了,你这个疯子!”薛镜宁抬头怒瞪他,“你上次就来过这里对不对?你为什么要对陈宵说我已经怀孕了?那个时候我们分明都和离了!”
她忘不了前些天回到这里,陈宵问她为何不带孩子回来时的震惊。
陆谨沉真是疯了。
经过遗州那几个月,她以为她的心已经够平静了,可是知道陆谨沉在他们刚刚和离后便恬不知耻地骗她的朋友她已经怀孕这件事,她真是对他彻头彻尾地失望。
她最讨厌欺骗了,他怎么还在骗。
而在之后的那些日子,他有无数次可以跟她坦诚的机会,可是他从来没跟她说起过这件事。
如果她回到他身边,肯定还会被他继续骗吧。
只要他觉得利于自己,就会面不改色地说出谎言。
薛镜宁眼圈一红,再次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回头了。
陆谨沉唇角绷得紧紧的,当初盛怒之下撒了谎,他几乎都已忘掉了,此刻听薛镜宁提起来,才记起了当时的一切。
他看着垂着脑袋的薛镜宁。
她好像在哭,因为这件事在哭。
“是因为他么?”陆谨沉语气轻哑,仿佛受伤的人是他。
“因为我当时跟陈宵说你怀了孕,导致他没有去找你,使你们错过这么久,所以你感到难过?
“如果我没有骗他说你怀了孕,而是坦诚地告诉他我和你已经和离,他会不会立刻就跑去找你?
“那现在呢?你回来了,他也知道了你非但没怀孕,而且还和离了,你们……你们在一起了?”
陆谨沉直直地盯着薛镜宁,眼中带着浓浓的偏执。
“你、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薛镜宁气得拧眉。
他在说她和陈宵有私.情?!
“对不起。”陆谨沉猛地找回几丝理智,“镜宁,我当时不该骗他。”
“你别说了。”薛镜宁不想再听他说话,也不稀罕他的道歉,“你给我走。”
“不要赶我走!软软,不要赶我走……”陆谨沉眼眸微红,一步步走向她,“我是疯了,我不该阻挠你们在一起,可是我做不到无动于衷,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我去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薛镜宁头疼,她什么时候要和陈宵在一起了?
她又不是没了男人便不能活。
“我当时太害怕了。”陆谨沉走到她跟前,眼里满是受伤的神色,“你心里有他,他心里有你,我若是告诉他我们已经和离,你们就必定会在一起!那么,我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陆谨沉,你别乱说了!”薛镜宁蹭地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是怎么来的,但是我和陈宵之间清清白白,你不要污蔑我们!”
“对不起,镜宁,我不是那个意思。”陆谨沉理智回笼,连声道歉。
他说的是曾经,没有指现在。薛镜宁自从嫁了他,除了婚后第一天晚上睡着了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宵哥哥”之外,没有再提起过别的男人,更别说她后来那么认真纯粹地爱自己。
在他们成亲之后,一直左右摇摆的人,是他。
可是,知道薛镜宁曾经心里有人,已经足够让他害怕了,因为他已经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阻止她奔向别人。
“在我们成亲后的第一天晚上,你被我娘叫去抄佛经,抄到睡着了,我去背你回来,路上你在睡梦中叫了一声‘宵哥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心里曾经有人。”陆谨沉低低地说着,似乎在剖开自己的心,“在我们相爱的时候,我不在意他的存在,因为我知道那已经过去,你爱的人是我。但是在我们和离后,我怎么能不在意,怎么能不害怕他夺走你……”
薛镜宁愕然怔住。
她一直不知道那天晚上她竟在睡梦中喊了“骁哥哥”,难怪雪扇说那天晚上陆谨沉怒气冲冲的。
当然,她更愕然的是,陆谨沉竟然将陈宵当成了“骁哥哥”,以为她喊的是“宵哥哥”……
这样一来,他刚刚这一通胡话也就勉强说得通了。
只是不知他又从哪里看出陈宵喜欢她,陈二哥可是一直将她当成妹妹一样看待的。
“你——”薛镜宁下意识地便要解释这误会,而后立刻住了嘴。
既然他已经误会了,不如顺水推舟让他继续误会下去。
让他死心。
让他滚。
薛镜宁越是这么想着,心口便越是硬了起来。
她灿然一笑:“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不瞒你,我由始至终都只喜欢骁哥哥。我从来没爱过你。”
陆谨沉脸色骤然大变,眼底写满了不可置信:“软软,你不要因为想伤我就说假话。我知道你喜欢过他,但是我不在乎,我知道你后来爱的人是我。你别想骗我。”
“我没有骗你。”薛镜宁笑得有几分不加掩饰的残忍,“我从来没喜欢过你,但是身上背负着这桩娃娃亲,所以我只好认命嫁给你。我心里一直只喜欢骁哥哥,为了让自己好受点,我把你当成了他的替身。”
“替身?”陆谨沉双目赤红。
薛镜宁点头:“我对你所有的好、所有的爱,都是给他的。我把你当成他来爱,所以才会移情于你,现在我回来了,发现自己爱的还是他。我已经彻底清醒了。”
“我不信。”陆谨沉一字一顿,咬牙道。
“我不需要你信,我自己心里明白就好。”薛镜宁不躲不避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只爱骁哥哥,我不爱陆谨沉。”
陆谨沉眸中涌上绝望,却又如同快要溺亡的人,怎么也不愿放弃手中的浮木:“……好,你不爱没关系,我爱就行。”
没有亲眼看到她嫁给陈宵,他就不会放弃!
*
那日,话赶话说到了最后,两人之间已无话可说,薛镜宁撂下他进了屋子。
陆谨沉在院中站立良久,直到秋娘拿着扫帚出来,故意在他四周扫来扫去,像在打扫脏东西,他才回神。
到了一声“抱歉”,他转身离开了秋娘家。
他没有回铎都,而是在秋娘家附近找了一家人借住,他穿着华贵出手大方,那家人高高兴兴地给他收拾出来了一间屋子。
当晚,陈宵来到秋娘家找薛镜宁,知道了陆谨沉来过的事,立刻握起拳头要去打他。
若不是他当初被陆谨沉骗得以为薛镜宁当真怀了孕,他早就去铎都将薛镜宁带回来了!
薛镜宁拉住了陈宵,劝道:“陈二哥,算了。”
虽然陈宵比陆谨沉壮实,但是认真打起来,陈宵肯定打不过陆谨沉。
她这次回来,是来参加陈宵冠礼的,早在几年前她就答应过陈宵,等他弱冠之时,她定来参加。
因此,早先她就算着日子,从遗州赶了过来。
却没想到陆谨沉会找来。
此时,她只想安安稳稳地参加完陈宵的冠礼,然后离得众人远远的。
出于自己的目的将陈宵扯了进来,她已经感到很过意不去,更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给陈宵带来什么祸端。
她叹了一口气,将中午的事简单地说了说,向陈宵道歉。
陈宵听完,却连连摇头:“跟我说什么谢!你只管这样骗他,我保证配合你。他要是再赶来纠缠你,我打死他。”
虽然只是陈宵气头上的话,可薛镜宁听见“死”字,还是心头一颤:“好了,什么死不死,秋娘已经做好饭了,我们一起吃吧。”
“好。”陈宵高兴地笑,笑着笑着却有些不是滋味,终究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镜宁,那个‘宵’哥哥既然不是我,那……那是谁啊?我不记得你还认识除我以外名字中带‘宵’的人啊。”
“他听错了,我压根什么也没喊。”薛镜宁敷衍地解释了一句。
“哦。”陈宵也不知她话中真假,只能失落地回应了一声。
晚饭后,薛镜宁将陈宵送到院子门口,叮嘱他回去小心。
陈宵道:“镜宁,后天就是我的冠礼了,你千万别忘了。”
“知道了。”薛镜宁觉得好笑极了,自从她回来之后,陈宵每次见到她,都要提醒她别忘了。
“我是特意来参加你冠礼的,又怎么会忘记呢。再说了,秋娘也要去,我便是忘了,她也会提醒我。倘或我们都忘了,你跑来告诉我们不就行了,反正都住得这么近。”她笑眯眯的,“这样,你可安心了?”
“我这不是、这不是太紧张了吗。”陈宵挠了挠头。
陈宵有时候就是憨憨的,薛镜宁经常被他逗乐,于是又笑了。
不远处,陆谨沉看着她对陈宵那样笑,手紧紧握成了拳,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翌日,是个晴好的天气,陆谨沉却闭门不出,纵然秋娘家离得不远,他也没上门去讨薛镜宁嫌。
他已经问过借住的李家了,知道薛镜宁是为了参加陈宵的冠礼回来的,也知道后天便是陈宵的冠礼。
因此,他准备等冠礼结束了再说。
看那个时候,薛镜宁是准备留在京州,还是依旧回遗州。
他不相信她是真的喜欢陈宵,他绝不相信!
而在这日,薛镜宁的前夫君来找她了的消息也传遍了这个小乡村。
因为薛镜宁坦荡荡,这次回来便告诉了大家她已经与小侯爷和离的消息,而陆谨沉衣着不凡,一看就是上等人家出身,这次一来到这个小乡村,便去找薛镜宁,又向李家打听薛镜宁的事。
李家人一合计,便猜测陆谨沉就是小侯爷,薛镜宁曾经的夫君。
小乡村的事一向传得飞快,且总是越传越离谱,从李家传出去时还只是猜测,落到别人嘴里时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而后再传了几轮,那和离的前因后果都有了好几个版本。
陆谨沉任他们传去,反正他是她前夫君本来就是事实……当然,他更希望早日去掉“前”字。
薛镜宁则有些应付不来打着串门的名号前来打听的乡亲,还是秋娘厉害,让薛镜宁进屋,她一个人出去,三句两句便都给打发了。
这一日过去,便到了陈宵冠礼的日子。
冠礼对于男人来说,是很重要的日子,乡下小门小户不像那些贵族子弟有隆重的仪式,但是也会小小庆祝一番。
这小乡村都是沾亲带故的,而且邻里之间也都很熟悉,所以陈宵的冠礼来了大半个村子的人。
陆谨沉也来了。
因着这两天的传闻,乡亲们便都默默露出了看好戏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来做一笔大交易【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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