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名讳

薛镜宁挡在雪扇面前,低声道:“雪扇,你先起来。”

雪扇看到薛镜宁来了,心里又是高兴薛镜宁匆匆赶来护她,又是担心薛镜宁和三小姐起冲突,得罪三小姐。

她来侯府的时间短,不过丫鬟婆子们私下话比较多,她作为薛镜宁的陪嫁丫鬟虽然没得她们什么好脸色,但是从她们那里很快就摸清了侯府的情况。

譬如这个侯府三小姐,最是得宠,也最是骄纵了,是个惹不起的人物。

自家小姐若和她顶撞起来,难免吃亏。

于是,没有三小姐松口,她依旧不敢起来,只是连忙擦了一把眼泪,忍住了哭腔,急声道:“小姐,奴婢没什么事。”

“雪扇,起来说话。”薛镜宁没搭理自己面前那个盛气凌人的陆谨扇,回过头强硬地将雪扇扶了起来。

再扭头看向陆谨扇时,面上已是非常严肃,带着隐忍的怒意:“你打了雪扇?”

雪扇一向乖巧胆小,肯定是陆谨扇先挑的事。

她知道陆谨扇一贯骄纵而且瞧不起她,因此,瞧不起她带来的丫鬟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瞧不起就瞧不起,怎么还打起人来了?

陆谨扇冷声道:“谁打她了?”

“小姐,三小姐没有打奴婢。”雪扇连忙解释,“是奴婢刚刚不小心撞到了三小姐,所以奴婢自扇巴掌给三小姐赔罪。又不巧奴婢先前的名字‘雪扇’撞了三小姐的闺名,所以三小姐提点奴婢,并给奴婢赐名‘雪蝉’,奴婢感激不尽。”

她也是倒霉,刚刚去打水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回府的三小姐,于是连忙跪下来求饶。

陆谨扇见她面生,问她是谁的丫鬟,她只好禀明身份,结果陆谨扇突然就骂起她来,说她白长了眼睛,怕是仗着薛镜宁便目中无人,命人将她带回落仙阁管教。

她怕三小姐迁怒到自家小姐身上,于是一到了落仙阁,被人松开了钳制,便连忙跪下来自扇巴掌赔罪求饶。

没想到,求饶时她不小心自称“雪扇”,叫陆谨扇听到了,说她跟自己撞了名,更是不依不挠,还给自己改了名字。

不过,她是奴婢,主子要给她改名她也只能认了,不值得因为这点使得小姐跟三小姐动气。

雪扇这么想着,连忙劝说薛镜宁:“小姐,三小姐给奴婢赐的名奴婢很喜欢,奴婢以后就叫雪蝉了。待奴婢谢过三小姐,咱们就回去吧。”

说着,又要跪下向陆谨扇行礼。

薛镜宁一把拉住了她。

刚刚雪扇说的话,联系此刻的情形,她心里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雪扇撞到了陆谨扇,的确是雪扇的不是,雪扇自己扇了嘴巴,自然也不能再从陆谨扇身上讨回来。这一桩姑且算了结了。

但是,论及避讳一说,北漠向来只有“为天子讳、为尊亲讳”,鲜少再避其他讳。

陆谨扇一个小姑娘,哪有什么要避讳之处。

陆谨扇凭什么因为一个“扇”字,便强行给雪扇改名?

再说了,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陆谨扇这般针对雪扇,摆明了在故意针对她。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让雪扇再受更多的委屈了。

名字这件事,不能退让。

“凭什么?你是我的陪嫁丫鬟,别人有什么资格做主给你改名?”薛镜宁虽是对雪扇说的,却直直地看着陆谨扇。

陆谨扇脸色立变,气道:“薛镜宁,你别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不过一个落败小户女,没有当年那桩娃娃亲你什么也不是,现下跟我充什么大头?”

薛镜宁淡淡道:“不敢跟三小姐充大头,但是雪扇的名字是父母给的,三小姐倒也不必为难她。”

雪扇跟她说过,她本姓为李,她娘生她的那天她爹正好在雪地里捡了一把扇子,故取名“李雪扇”,后来被人牙子拐了去,就不让姓“李”了,只是“雪扇”二字好听,依旧留了下来。

经年之后,雪扇已经不记得爹娘的样子了,唯独“雪扇”这两个字,让她与小时候生活美满的自己还有所联系。

所以,薛镜宁一定要保护好雪扇的名字。

陆谨扇却冷笑道:“只是改个名字而已,你就受不了了?那我告诉你,我就是把她赶出去,你也护不住。”

她看着薛镜宁脸色微变,冷笑更甚:“你听清楚了,这是侯府,我是家。而你,只是攀上了侯府的枝头,可别以为自己已经成了凤凰,仔细别摔下去了。”

薛镜宁默了一会儿,淡而有力道:“我既已嫁给你哥,是不是成了凤凰我不知道,但我成了你嫂嫂却是事实。敢问侯府没教过三小姐,什么叫长幼尊卑么?论规矩,你该尊称我一声‘嫂嫂’才是。另外,你也没资格赶走嫂嫂的丫鬟,插手嫂嫂的丫鬟的名字。”

“你!”陆谨扇鲜少被人这么不客气地顶撞过,眼中立刻盛满怒意。

转而,她又笑开了:“哦,你以为你嫁给了我哥哥,你就了不起了?你以为我哥哥会给你当靠山?薛镜宁啊薛镜宁,你还是没认清自己的位置。难道我哥哥没跟你说过么,他一点也不想娶你这个村姑进门,无非是为了太公,才勉强答应了这桩婚事。”

薛镜宁不语,这件事她成亲当晚就知道了,陆谨扇刺激不了她。

陆谨扇接着说道:“你知不知道啊,前些日子我哥哥陪你回门却突然离开是去了哪里?——他是去了秦府,秦之眉的家里。我眉眉表姐扭伤了脚,所以我哥哥迫不及待去看她,这些日子也每天都去照顾她。在我哥哥心里,眉眉表姐比你重要多了,当然,我这个亲妹妹也比你重要多了。在他心里,很多很多人都比你这个所谓的‘小侯夫人’重要,你空有正妻之名,在他心里压根排不上号。”

薛镜宁心口一滞。

原来,他那天是去看他表妹秦之眉了……

这些天早出晚归的,也是去照顾表妹……

那么,为什么当时一句话也不跟她解释。之后的这些天,每天闷声不响地往外走,也不告诉她这件事?

她并非胡搅蛮缠的人,若是表妹受了伤,她宁可推迟回门,也会跟他一起先去探望的。她也无须他陪自己住七天。

为什么呢?

为什么就是连跟自己解释一句,都吝啬?

她不得不承认,陆谨扇说得对,她在陆谨沉心里什么也不是,连一句解释都不配得到。

薛镜宁鼻子一酸,眼角渐红,倔强地抿着唇。

陆谨扇知道自己戳中她的心窝子了,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如果我是你呢,我就会夹起尾巴做人,别妄想其他的了。”

薛镜宁咬了咬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三小姐,我该如何做用不着你教。再怎么说,就算你不尊重我是你嫂嫂,你也无权插手我丫鬟的名字。她就叫雪扇,不会改。就是陆谨沉站在我面前让我给雪扇改名,我也不会改。”

“怎么回事呢?”陆谨沉正巧走了进来。

他回府后听说妹妹陆谨扇回来了,于是过来落仙阁看看,没想到刚走进来,便看到薛镜宁和陆谨扇两人眼瞪着眼,似有剑拔弩张之意。

而且,他还听到了薛镜宁提到了他。

“二哥!”陆谨扇眼睛一亮,小步奔到陆谨沉身侧,抱住了他的胳膊,“二哥,薛镜宁的丫鬟雪扇撞了我的名字,我想让雪扇改个名,名字都给她想好了,就叫‘雪蝉’,多好听的名字呀。可是薛镜宁护着不让,这点合情合理的要求都不愿满足我,你娶的是什么妻子呀,一点也不通情达理。”

“哦,这样吗?”陆谨沉看向薛镜宁。

薛镜宁站得笔直,眼角红红的,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说出口的话却坚毅而果断:“就是整个侯府都来向我施压,我也不会给雪扇改名。”

陆谨沉本来只是玩味地看着,却突然心头一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皮囊生得太好的缘故,薛镜宁只要一委屈,就显得格外地楚楚可怜,哪怕这时候嘴里放着狠话,也只让他感到一股可怜巴巴的倔强。

——特别招疼。

陆谨沉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尖莫名的痒意,往陆谨扇脑门上戳了一把:“你啊,成天里就知道生事,能不能消停一点。你一个小姑娘家的,有什么讳好避的?天底下名字里有‘扇’字的多了去,你一个个让人家避去?”

陆谨扇没想到他竟然站在薛镜宁那边,脸色登时就拉下来了,不顾薛镜宁在场,嘴快道:“二哥!你不是不喜欢她吗?你以为我真是想让人避讳吗?我这是替你不平,替你教训她呢!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因为她,可能爹早就同意让你和——”

“谨扇!”陆谨沉一把呵斥住她,“你越说越没边了。”

陆谨扇不服:“我就不相信你不意难平!如果真的认了这桩婚事,认了薛镜宁,你又怎么会——”

“陆谨扇!”陆谨沉的脸色沉如黑铁,“以后不要再说。”

陆谨沉更气,本来还想继续说,可是昂起脑袋看到陆谨沉的脸色时,顿时被吓到,心不甘情不愿地闭嘴了,“哼”了一声跑出去了。

“谨扇那丫头就是这臭脾气,你别往心里去。”陆谨沉缓和了面色,看向薛镜宁。

薛镜宁却问:“秦姑娘的脚扭伤了?”

“……谨扇跟你说的?”陆谨沉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没错,她那天不小心扭伤了脚,姨父姨母都不在家,她一时没了主意,只能想到我这个表哥,所以我急忙赶过去帮忙。”

“哦……”薛镜宁垂下脑袋,本来还想问问这件事有哪里不能跟自己说的,怎么偏生就是一句话也不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样的询问好像在自取其辱。

她应该要一直记住的,他一直就没把她当成自己的妻子,那么他的一切事情,又有什么向她交代的必要呢?

可是明明……他们更早认识呢。

明明……是他说过要娶她的呢。

他怎么就……怎么就忘了呢?

“好了,我们回去吧。”陆谨沉看着薛镜宁垂下去的脑袋,不知怎么的心里便闷闷的,“你放心,雪扇不用改名。如果谨扇那丫头再来找茬,你只管来找我。”

“好……谢谢你。”薛镜宁压下酸涩,低声向他道谢。

这声音轻轻的,像猫咪收着爪子往他心头挠了挠,弄得他很不是滋味。

他好像不是很喜欢薛镜宁温温柔柔地跟自己客气的样子。

有一种突然而至的疏远。

*

过了几天,皇上赐了八斤荔枝给靖安侯府。

七月正是荔枝当季,但是荔枝喜热,乃南方之物,而北漠国大多乃北域,只有南边极少的地方适合种植荔枝,所以对北漠来说,荔枝实属稀罕物。

是以,皇上赏赐八斤荔枝,已是靖安侯府极大的荣耀。

不过,靖安侯府人口颇多,先要孝敬太公,然后便是侯爷侯夫人,之后才是小辈,而且这个庶少爷那个庶小姐的都得照顾到,因此虽然作为嫡子的陆谨沉分得算比较多的,也只得三十来颗而已。

薛镜宁是很喜欢吃荔枝的,但是荔枝少而贵,小时候逢荔枝当季,还能吃上几颗,薛太公过世之后,她就再没吃过荔枝了。

但是,荔枝的味道一直留在她心里。

因此,当赏赐的荔枝送到忘情轩时,她简直双眼放光。

不过,那会儿陆谨沉正好出去了,她想着不能吃独食,于是一颗也没碰,咽着口水让雪扇拿去冰库放好,等陆谨沉回来再吃。

上次的事之后,她心里是有些受伤的。

一个明媒正娶的正妻,却连表妹的都远远比不过,她难受了整整两天。

第三天,她想开了。

人与人之间感情的深浅本就不是由身份决定的,更不要说她的这个正妻身份本就是长辈们决定的,而忘了小时候记忆的陆谨沉对她本来就没感情,甚至一开始还带着恶感。

她在陆谨沉心里的地位,不可能在这短短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又何必因此怄气呢。

于是,她不再故意疏远陆谨沉,两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状态,倒也相处得不错。

所以,她把荔枝留着,等他回来一起吃。

之后,她也出门上街去了。

陆太公戎马生涯半辈子,腿脚特别不好,阴湿的天气膝盖就会疼,她最近得了一个泡脚方子,听闻能够缓解膝盖疼的症状,因此特意去抓方子。

另外,她也想给侯夫人买点礼物。

她一直觉得,人心是肉做的,感情也是可以相处出来的,侯夫人虽然目前并不喜欢她,但是只要她真心相待,侯夫人看到了她的真心,总有一天会接纳她的。

至于陆谨扇,鉴于前几天的事,她想还是从长计议吧,慢慢来。

薛镜宁冒着炎热的天气上街逛了一天,终于在傍晚的时候满载而归。

又累又饿又热,本来体寒的身体都热出了汗。

不过,想到冰库里还有荔枝,她登时打起了精神。

而且,陆谨沉也回来了,正在庭院里练剑。

她高兴极了,笑道:“小侯爷,皇上赏赐了侯府八斤荔枝,忘情轩分了一斤,现在吃么?”

陆谨沉收了剑,面色有些异样。

薛镜宁没看出来,她一心只想着吃荔枝了:“我叫雪扇去冰库拿?”

见陆谨沉不说话,便以为他同意了,正要吩咐雪扇。

“不用了。”陆谨沉看着她,慢慢道,“我送去给秦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