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儿,你们来了。”林语的出声打破了厅堂的沉默。
陆正许是已经上朝去了,此时福荣堂只有林语在,她拉着那姑娘的手,两人正在闲话家常,这会儿见到他们来了,那姑娘便站了起来。
“眉眉来了。”林语眉间眼梢泛着欢喜,“刚刚才说起你。”
那位名唤“眉眉”的姑娘朝陆谨沉盈盈行了一礼,眼波流转,巧笑倩兮:“表哥,好久不见。”
薛镜宁有些尴尬地缩了缩手,林语见他们一起进来却只喊了陆谨沉的名字,这位眉眉表妹分明看到她也在身侧,却也只向陆谨沉打招呼,而最重要的是,最不应该遗忘她的陆谨沉好像也把她遗忘了,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她莫名感到一股酸涩,像被人联手欺负似的。
此时,陆谨沉回过了神,忽地又握住了她的手,朝那位眉眉道:“这是镜宁,你表嫂。”
他又看向薛镜宁,向她介绍:“镜宁,她叫秦之眉,是我表妹。”
他握着自己的手,从两边介绍的语气来看,也是将自己划为自己人的,薛镜宁那点小情绪顿时消散干净了,浅浅一笑。
秦之眉则怔了一怔,随即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向薛镜宁福了福身:“之眉见过表嫂。”
薛镜宁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她只当刚才表哥表妹许久不见,一时没注意到她也是正常,便笑道:“秦姑娘。”
她打量了一下秦之眉,与她差不多高,但是比她瘦些,虽画了精致的妆容,但是眉目间看得出有些憔悴,不过……倒是挺好看的一个人,不说话的时候有股冷冷的气质。
这时,林语也像才发现薛镜宁似的,朝她道:“镜宁,你也来了?昨天托你抄写的佛经可抄完了?”
一边问着,一边抚着额角,颇有些歉意的样子:“这事本也不该劳累你,只是最近我身子有些不好,实在无力抄写,只能由你代劳。抄得如何了?”
薛镜宁抿了抿嘴,她知道侯府的人或许都不喜欢她吧,觉得她是攀龙附凤的小村姑,林语尤其如此,从过门后的第一天就开始针对她。
但林语是陆谨沉的母亲,是靖安侯府的侯夫人,她不能违逆她,也违逆不了她。
“娘,我……”薛镜宁正准备据实回禀。
陆谨沉抢在她前头:“娘,尚余一些未抄完,待会儿我和镜宁一起去抄,为娘略尽孝道。”
林语眼中微微闪过一丝诧异:“沉儿,你不是还有正事要忙。”
“今日不忙。”陆谨沉道。
林语便没再说什么,只是让他们也坐下,说一会儿便用早膳。
陆谨沉牵着薛镜宁在下首坐下,才放开她的手。
薛镜宁面上安然坐下,却感觉身上有点冷。
侯府是大户人家,一到夏天府里就常备冰盆,此时福荣堂内也放了好些冰盆,进来时就感到一室清凉,这会儿坐下之后,她更觉得凉飕飕的。
低头一看,每张椅子下面都摆了个冰盆呢,她坐的下面也是。
她比常人畏寒得多,因此有了消暑的冰盆不觉得是享受,反而有点煎熬,不过此时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若无其事。
而秦之眉则款款走到他们对面的位置上坐下,瞧着两人终于松开的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放下茶杯,歉笑道:“本来前几天表哥与表嫂大婚,之眉应该来庆贺的,只是那天身子实在不适,连起身都费劲,所以只能派人送来贺礼以表心意。”
陆谨沉端茶的手抖了一抖,抬眼看向对面的她:“……好些了吗?”
“多谢表哥关心,只是感染了风寒而已,现在已无大碍了。”秦之眉说完,偏头咳嗽了一声。
陆谨沉眉头一皱:“我派人请大夫来给你看看。”
秦之眉笑道:“表哥,难道我秦家就请不起一个大夫了?你放心好了,早已看过病吃过药了,只是病去如抽丝,还得养将几天。”
林语柔声道:“眉眉,你表哥这是关心则乱,担心你才会这么说。姨母也担心你的身体,这病还没好就跑出来,可别加重了病情。”
“之眉明白,姨母和表哥一向对之眉好,心疼之眉。所以,之眉也想早点过来亲自庆贺表哥与表嫂大喜啊。”
秦之眉说着,目光倏然转落到一旁安静喝茶的薛镜宁身上:“表嫂,我和表哥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好,因此不避忌些,你可别介意。”
薛镜宁默了一瞬,自小一起长大?她认真回忆了一下,确定在她五岁之前没在陆谨沉身边见过秦之眉这个人。
不过,或许秦家便在那之后搬来了铎都,那的确也算得上一起长大。
而她与陆谨沉,才叫错过了颇多。
薛镜宁有些黯然地拧了拧袖口。
陆谨沉余光瞥见她那双跟袖口较劲的纤细白净的手,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歉疚,在她耳边低声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别乱想,她只是我表妹。”
“我没乱想。”薛镜宁奇怪地瞧了他一眼。
她虽然没感受过与薛褚逸、薛楚莺的兄妹情,也没有表兄妹,但是她又不是没见过别家的表兄妹,她知道有很多表兄妹间都亲如兄妹的,况且她在乡下庄子也有几个比亲哥哥还亲的朋友,又怎么会乱想陆谨沉和秦之眉呢。
他怎么像是担心她会误会他俩似的?
陆谨沉被她这么一噎,脸便沉了下来,懒得再理会她。
几人吃了早膳,秦之眉便说想去陆谨沉那里坐坐。
林语笑盈盈道:“既这样,你就跟你表哥表嫂去坐坐,多玩一会儿,依旧留在府里吃午膳,可好?”
“好啊,既然姨母都吩咐了,之眉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陆谨沉与薛镜宁带着秦之眉去忘情轩,路上陆谨沉走在前头,秦之眉走在薛镜宁身侧,亲热地与她攀谈,似乎真的将她当成表嫂一样亲近。
薛镜宁一时对她好感大增,也将她当成了自己的表妹,跟她一路畅聊。
到了院子门口,秦之眉停下了脚步,微仰着头看着上面的匾额,一字一顿道:“忘、情、轩。”
薛镜宁瞧了一眼陆谨沉停下的背影,附在秦之眉耳边低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名字酸溜溜的很矫情?”
秦之眉眼中闪过一丝蔑然,她弯了弯嘴角,带着薛镜宁看不懂的笑意:“原本,这里不叫忘情轩,叫忘忧阁。”
薛镜宁凝神一想,忘忧阁倒是挺好听的,也比忘情轩寓意好。
那陆谨沉为什么要改名呢?
不会是……不会是因为要娶她,所以气得要当一个忘情之人,还气愤得以改名来明志吧?
越想越有这个可能,薛镜宁顿时气得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虽然心里不断说着要将心比心,可她还是很想一脚朝他踹过去。
*
三人进了院子,先去主厅小坐。
正是炎夏时节,秦之眉在外头走了一段路,身上便浮起了一层薄汗。
她一边用丝帕擦着脸和脖子,一边道:“表哥,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大热天也不觉得热,我不知道有多羡慕。”
陆谨沉歉然道:“是我疏忽了。”
秦之眉一向惧热,夏天离不开冰盆。
陆谨沉喊来一个小厮,想了一下还有薛镜宁在,便吩咐他多拿几盆冰来。
于是,片刻之后,三人坐着的椅子下面又都塞了一个冒着寒气的冰盆。
一股寒气从下面往上窜,薛镜宁的身上泛起了小小的鸡皮疙瘩,不过她却是抿着嘴笑的,刚才因为院子的名字而产生的不快也消失了。
陆谨沉对她其实真的挺好的,她都没有主动提出要冰盆,他还能记得给自己也捎带一份,至于她畏寒的毛病,他不知道实属不知者无罪。
她正自顾自地傻笑,忽听见秦之眉叫她:“表嫂。”
她抬眼望去,秦之眉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楚楚可怜地看着她:“表嫂,我想和表哥单独说会儿话,可以么?你别担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若是想听也可以,只是我和表哥聊的都是我们小时候的事儿,我怕你感到无聊。”
这话和这语气在心思简单的薛镜宁眼里,那是真诚无比的。
况且,她也不想坐在冷冷的冰盆上面听他们说起那些自己根本插不了话的过去,见陆谨沉也没出声,她欣然站起:“好啊,那你们先聊着,我出去走走。”
薛镜宁当然不是出去走走而已,她走出房间后,就去了后厨。
她会做很多清凉消暑的食物,见秦之眉怕热,因此好心地下厨去了。
在厨房折腾了一番,她亲自端着放置了两碗冰镇酸梅汁的食案走回了忘情轩。
谁知道还没走入院子,便撞上了夺门而出的秦之眉,她眼眶微红,不知是怎么了。
薛镜宁顿下脚步,担忧地看着她:“你……”
秦之眉飞快地收拾了自己的神色,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淡然模样,轻轻一笑:“今天已聊够了,之眉先回去了。下次再来探望表哥与表嫂。”
说着便绕过她快步走了。
薛镜宁疑惑不解地走入厅堂,陆谨沉正好喝光了手边的茶,一时找不到别的,见她端来了酸梅汁,立刻夺去一碗,一饮而尽。
“怎么了,你们吵架了吗?”薛镜宁摸不着头脑,见陆谨沉神色十分难看,连忙又给他递去一碗,希望他降降火气。
陆谨沉接过碗来,又一口气喝了一大半,才蓦地停下来,后知后觉道:“这是你做的?”
“对啊,好喝吗?”薛镜宁的心思立刻就转移到了酸梅汁身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不得不说,这副求表扬的模样实在可爱,陆谨沉顿了一下,道:“好喝。”
薛镜宁顿时美滋滋的:“我还会做很多东西,以后都做给你吃啊。”
陆谨沉怔了怔,半晌后,沉声道:“好。”
他继续喝着碗里剩下的一小半消暑酸梅汁,这次喝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似的。
喝完之后,他放下空碗,道:“我们去佛堂吧。”
“啊?”薛镜宁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抿唇道,“其实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陆谨沉语气比往常柔和了几分,道:“我也想为太公求福。”
既是因为这个缘故,薛镜宁自然也不拦着他的一片孝心了。
两人一起来到佛堂后,薛镜宁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书案,睁大眼睛诧异道:“我抄好的佛经呢?”
不等陆谨沉说话,她便颓丧地走向书案,嘴里喃喃自语:“算了,佛经再多也不嫌多,我再抄一遍就是了……”
看着她委委屈屈的小模样,陆谨沉眼底浮起一点笑:“你抄好的佛经我给你收好了。”
顿了顿,他又道:“字不错。”
“真的吗?”薛镜宁眼睛一亮,倒不是因为辛苦抄好的佛经没丢,而是因为陆谨沉对自己字迹的夸奖。
陆谨沉不禁点头:“真的。”
他发现薛镜宁这个女人总是很容易开心,就像朝阳似的,充满了勃勃生机,让人不忍心打断她的快乐。
因着这份夸奖,薛镜宁高兴极了,美滋滋地坐到书案前,准备开始继续抄经书,陆谨沉坐到她旁边的书案前,也开始蘸墨下笔。
抄佛经要心诚,因此正式抄起佛经来时,两人便都没有说话了,一边抄一边默默地为陆太爷祈福。
不知不觉,已经抄到正午时分。
抄好的经书加起来早已超过了一百份,陆谨沉让人将经书收起,带薛镜宁去吃午膳。
薛镜宁趁机瞧了一眼陆谨沉抄写的佛经,字迹遒劲有力,挥洒自如,与她不是一个风格,但也能明显看出非凡的功力。
她自然也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一边走一边将陆谨沉夸了一大通。
因为从小到大受到的奉承太多,陆谨沉对于夸奖已经毫无感觉,可是听着她一脸真诚的样子说出那些好听的话,他竟然感到颇为受用,嘴角一路都是弯起的。
吃过午膳,陆谨沉让薛镜宁留在忘情轩小院,自己去送佛经。
林语见儿子独自前来,眉头一皱,摇头道:“抄佛经是我交给她的事,她竟然让你来跑腿。到底是乡野丫头,既不知礼也不懂事。”
陆谨沉知道母亲对薛镜宁有敌意,他想起那个坐得端端正正抄写佛经的小姑娘,不由道:“娘,这桩婚事是太公的决定,或许她也是无辜的,把火气朝她身上发干什么呢?您以后就别针对她了。”
林语奇道:“这才一个晚上,你就替她说话了?”
说完,她语气一顿,左右打量:“对了,眉眉呢?”
“她回去了。”陆谨沉看到母亲即将启唇的模样,快速地打断了她,“娘,以后之眉只是我的表妹。有些话,您就不要多说了。”
林语静默地看着儿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
因着白天的事,两人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确切地说,是陆谨沉对薛镜宁的态度有所缓和。
不过,他依旧只是回房装装样子,在床上却是连胳膊都不会碰到她。
薛镜宁是个姑娘家,到底脸皮薄,陆谨沉不愿圆房,她自然不会主动去要求,于是也便默认了这样奇怪的举动。
白天与他装夫妻,晚上睡觉时却像一对陌生人。
好在她看得开,知道陆谨沉对这桩婚事憋着一股气也是情有可原,而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解的,不过来日方长,她相信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翌日,她开始准备回门之事。
在北漠,新妇出嫁三天之后,便要回娘家住几天,是为回门。
其实,薛镜宁是不大乐意回薛家的,她娘早亡,她对她爹和继母都没感情,好不容易离开了,回去也没意义。
陆太爷怕她受到委屈,也不想她回门,因此叫她不必去。
但是这毕竟是北漠的习俗,若是不遵从是会被人说闲话的,便是她不想去,侯爷和侯夫人肯定会让她去的。
薛镜宁不想陆太爷和侯爷侯夫人因为她的事起什么争执,因此主动提出要回门,反正不过是回薛家住几天而已,也不是什么受不住的苦。
按规矩,新妇回门须得有新婿陪同,因此在出发前,陆太爷拉着陆谨沉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薛镜宁,可别让她受了欺负。
陆谨沉点头应下。
两人一齐上了侯府的马车。
出发后过了好一会儿,小厮荣玉突然在马车外面轻敲窗户。
陆谨沉掀开帘子,命车夫停下,问他有什么事。
荣玉看了一眼薛镜宁,而后压低了声音附在陆谨沉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陆谨沉双眸骤缩,立刻便往马车外去。
薛镜宁瞧着他似乎要走,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袖子问:“你要去哪里呀?有什么急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