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大乾二十一年秋,甘州东山府白鹿城。

整个仁王府异常沉寂,阖府上下,里里外外所有人看上去都愁容满面、心事重重。

主院内间,一行数人正焦急地围站在床畔。

王府大总管张富贵双手交握在身前,担忧地向坐在床边诊脉的大夫询问:“张大夫,已经整整两日了,施针喂药一次都没落下,王爷为何仍旧昏迷不醒?”

旁边一直隐隐抽泣的丫鬟婉儿则一边抹泪,一边低声哀求:“张大夫,求您一定要救救我们王爷啊。”

他们口中的张大夫,乃东山府远近闻名的神医,此时却也面露难色。

“王爷底子本就不算强健,坠水后导致邪气入体,如今高热不退,持续昏迷,老朽能想的法子都已经想了,今日若王爷还是不醒,张总管怕是只能另寻……”

这句话还未说完,床帐内突然隐约传出一点声响。

“水,水,我要喝水……”

婉儿本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的动静,听到声音眼泪都来不及擦,惊喜地喊起来:“王爷醒了,王爷醒了!”

她慌忙转身去取一直备着的温水,急急来到床边,一时也顾不上尊卑,托着王爷的后颈,仔细地慢慢将水喂进他嘴里。

后者像是渴急了一般,“咕咚咕咚”几口便将一杯水饮尽。

婉儿赶紧又倒了一杯。

赵瑾瑜在众人的搀扶下靠坐起来,捧着杯子一边喝,一边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

赵瑾瑜其实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可他才一睁眼,无数本不属于他的记忆便挤进大脑,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最初那阵剧痛,又听到外头有人说话,一时没敢出声。

无奈嗓子里就跟有人塞了一把炭似的,实在难受,他才没忍住喊水。

赵瑾瑜在孤儿院长大,在各方支助下才有机会读书学习。

他自己也十分上进,不仅考上了名牌大学,上学期间便开始半工半读,还因为兴趣在小破站做科普类UP主。出众的外形和富有趣味性的内容,令他几年下来累积了不少粉丝,在站里也算小有名气,靠自己便偿还了助学贷款。

大学毕业后,赵瑾瑜成功入职一家IT公司,成为了996社畜大军的一员。

没成想,昨晚他踩着共享单车临时去加班,却被逆行超速车辆直接超度,穿进了现在这个身体里。

原主也叫赵瑾瑜,但同名不同命。

他是个朝九晚九的社畜,人家却是大乾王朝的九皇子。

皇帝之子,按理说身份那是相当尊贵。

可现实却很尴尬。

原主的母亲是商贾之女,当年原主父亲起事推翻前朝,正值军资紧缺,原主的外祖父王景石钱多人胆大,瞅准时机敬献了超过八成家产,同时也让自己的女儿飞上了金枝头。

但士农工商,商贾排在最末。

纵然原主父母感情深厚,皇帝甚至力排众议封原主母亲为贵妃,并启用王家人入朝为官。

但世家瞧不上他们这种没有底蕴的白丁,清贵文臣又嫌他们铜臭腌臜,王家在朝堂上可以说是左右难行、步履维艰,族中稍有能力的人也大多都是担任无关紧要的闲职。

而原主从小仗着乾文帝的喜爱胡作非为,虽不至于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但也是言官们日常口诛笔伐的对象。

如此十七载,大约是终于被无法无天的亲儿子给扰烦了,乾文帝某天竟出其不意地大手一挥,不顾贵妃的反对,把原主扔到甘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开府建牙。

原主心不甘情不愿,舟车劳顿地来到这里,本以为父皇只是一时生气,有母妃在旁边吹枕边风,肯定用不了多久就会将他召回。

却没想到这一待竟是一年多,连上个月母妃寿辰都没有叫他回去。

原主后知后觉这次父皇恐怕是来真的,想到今后就要在这落魄边地待一辈子,心绪郁结之下,闷头喝了好几日酒,却在醉后不顾众人反对纵马散心,意外栽进了湖里。

赵瑾瑜这边正在走神,张富贵已经拖着大夫冲上前来重新请脉。

少顷,张大夫收回手,笑着给出最终诊断:“王爷吉人天相,醒来便是大安了,之前的方子继续再喝上三日,便能痊愈。”

“王爷!您这次真是吓死老奴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奴可怎么向远在京城的圣上、娘娘交代啊!老奴望您明白,您乃是千金之躯,身份顶顶尊贵,便是现下有微末的坎坷,那也只是一时的,您以后可万万不能再以身涉险了啊……”

张富贵“砰”的一声跪在床前。

赵瑾瑜哪里受过这种大礼?

他下意识便伸出手去想要扶人,“张总管快快请起,本就是我自己一时大意才有此祸事,我知道教训了,日后定会加倍注意。”

谁知张富贵听到他这番话后先是一愣,旋即竟突然抱住他的手贴在额前,好似颇为震动感怀地大哭出声。

赵瑾瑜看看那边还在抹泪的婉儿,又看看这厢泣不成声的张富贵,蓦地觉得脑袋更疼了。

“张总管,你快别哭了。我,本王现在生病未愈,这府上的大小事务还需得劳你费心,你可得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能再倒下。”

张富贵听完,更是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捧着赵瑾瑜的手继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王爷竟如此关心奴才,真真是折煞老奴了……”

赵瑾瑜实在不知该怎么应对,“那什么……你们这几日日夜守在这里也辛苦了,便都先回、先下去吧,不用留人伺候,我想再睡会儿。”

“一个人都不留怎么行?您若是渴了饿了,谁给您端茶倒水?”

张富贵听了,第一个不答应。

赵瑾瑜无法,最后只能同意让婉儿留在次间候着。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慢慢消化自己穿越的事实。

最终因为身体虚弱,怀揣着三分期待、七分茫然,沉沉睡去……

三天后,经由众人悉心照料的赵瑾瑜果然好得差不多了。

金银玉石里滚大的九皇子赵瑾瑜接受不了被“发配”,孤儿院吃百家饭长成的赵瑾瑜在得知自己单是王府就占地百亩后,心里只有一个感受——

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自古皇子夺嫡伤亡惨重,而他能早早远离是非中心,有钱有地,住百亩豪宅、开(骑)汗血宝马,年纪轻轻便能富贵养老,日常锦衣玉食、山珍海味。

搁以前,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夸张的好吧?

被天降金馅饼给砸得晕晕乎乎的赵瑾瑜,这天一觉醒来,便压抑着心中的隐隐激动,叫来婉儿领他视察王府。

小丫鬟心里惴惴,不知自家主子今儿怎么突然来了兴致要巡府,生怕他看着看着又一个不高兴把门给砸了。

毕竟王爷去岁刚到时,便做过这事儿了。

圣上安排王爷就藩十分突然,仁王府是在甘州从前将军府的基础上扩建的,虽工匠们不敢偷工减料,但再怎么使出花儿来,也是远远没法跟富丽堂皇的皇宫相提并论的,殿下金尊玉贵,一时难以接受这般落差,也是正常。

而如今府里的情况,恐怕更……

婉儿越想越愁,殊不知旁边的赵瑾瑜却越看越两眼放光。

虽然不在首都,但这可是坐落在CBD的大庄园啊!

瞧瞧这门、这墙、这屋顶,庄重中藏着一丝质朴,低调中又暗含几分威严!谁看了不赞一声大气!

赵瑾瑜心里正美着,忽然听到前方隐隐传来怒骂和挥鞭的破空声。

婉儿解释道:“王爷,前面是府里侍卫们平时演练的练武场。”

赵瑾瑜:“我怎么听着这声儿有点耳熟?”

婉儿欲言又止,几息后猛地一跺脚,道:“王爷,您还是快去看看吧!张总管再这么打下去,安宝哥都要被打死啦!”

原来现在正在被打的,正是赵瑾瑜的贴身侍卫,也是张总管的侄儿,张安宝。

原主平日里胡作非为,都是他跟在后头擦屁股或者背锅。

原主纨绔跋扈,可以把底下人的忠诚当成理所当然。

赵瑾瑜却做不到。

他还记得,原主坠湖后,跟在后头的张安宝冲到岸边,没有丝毫犹豫便跟着跳了下去。

要知道,甘州地势靠北,而如今又已是深秋,半夜湖水的温度不是开玩笑的。

原主掉进湖里,若不是他穿过来,恐怕已经是神仙难救。张安宝虽然自小练武、体格健壮,也同样病了一场。

张富贵有意惩戒,并没有着人去照料他,听婉儿说,人今天才能下地,就被绑到了练武场。

想及此,赵瑾瑜脚下的速度又快了几分,几乎是跑了起来。

穿过门洞,他一眼就看到了只穿一层里衣,跪在练武场中央的张安宝,和旁边脸色罕见肃穆的张富贵。

眼见后者又抬起了手,赵瑾瑜急道:“住手!”

张富贵看到他,也跟着在张安宝旁边一同跪了下来,沉声道:“此前王爷接连三日出府酗酒,张安宝作为贴身侍卫,未能及时劝慰王爷保重身体,此乃第一重罪;后又未能劝阻王爷醉酒纵马,而导致您坠湖溺水,身陷险境,此乃第二重罪。他失职失察失责,实在愧对圣上、娘娘和王爷,今日老奴先严惩他一番,以儆效尤,再请王爷责罚。”

张安宝后背渗血,身形也摇摇欲坠,听着张富贵的责难却始终未发一言,坚持挺身跪立,只满脸愧色地抬头看了赵瑾瑜一眼。

赵瑾瑜赶紧走过去,蹲下身给对方松绑,同时朝着张富贵说道:“总管这就罚错了,若不是安宝那天义无反顾地将我从湖里救上来,又忍着伤痛及时把我送回府救治,我现在哪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依我说,安宝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该赏!”

赵瑾瑜沉吟一声,“便赏纹银百两,老参两支,其他的……总管你看着办吧!”

张安宝听完顿时有些不解和慌张:“这……这怎么行?若不是因为卑职未能及时跟上王爷,王爷哪会遇险?”

张富贵也连忙在一旁道:“安宝失职在先,险些酿成大祸,王爷不追究他已是万幸,怎么还能贪功要赏,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难道本王的救命之恩,还抵不上这么点身外之物吗?”赵瑾瑜佯装沉下脸。

张富贵立即道:“当然不是!王爷金贵,岂是这些黄白之物能比的?”

“这不就得了!”赵瑾瑜没有看到对方脸上闪过的一丝微妙表情,胸中升起一股有钱人的豪气,大手一挥接着道:“不止安宝,还有当天跟着去营救本王的,最近在主院里服侍照顾的,都有赏,人人有份!”

这该死的,有钱人的魄力。

享受完一掷千金的快感,赵瑾瑜笑着拍拍张安宝的肩,道:“你接下来就好好在自己院子里养伤,等回头好全乎了,本王请你去喝好酒!”

张安宝眼眶通红地冲他一抱拳,声音洪亮道:“卑职遵命!”

赵瑾瑜余光看见张富贵嘴唇微动,似还要说什么,赶紧扔下一句“你快让人送安保回去上药吧”,转身溜了。

张富贵看着他的背影,又忍不住抹了把泪。

他回头扯了扯侄儿的衣领,语重心长道:“听王爷的,快点养好伤,才能快点回来侍奉王爷。”

赵瑾瑜美滋滋地坐在暖阁里喝茶赏景,张富贵打着千儿跟了过来。

赵瑾瑜想起来问:“对了,我坠湖那日的那匹马查了吗?马匹为什么会突然发狂?”

张富贵自然是知无不言:“老奴在当天收到王爷坠马的消息后,便立即安排了亲信去调查,当时那匹疯马在把王爷摔进湖中之后,不久便被侍卫截停。但安排查验的人并没有在马匹身上发现明显伤痕,也没有检出什么会致狂的药物。”

“难道真的只是意外?是我看多了权谋剧,想多了?”赵瑾瑜小声嘀咕了句。

“王爷您说什么?若王爷有所疑虑,老奴现在立刻安排人手再去调查!”

“不必了,想来是我想多了,日后多加小心便是。”

赵瑾瑜说着,想到自己言行和原主全然不同,便决定先给身边人打个预防针,于是冠冕堂皇地感叹道:“以前是我过于顽劣,这次打鬼门关闯一遭,也想清楚了很多事,决定今后换个活法,总归要对得起父皇和母妃这些年的悉心栽培。”

张富贵听了,又不禁掉下两滴眼泪,“圣上娘娘若是知道,还不知得有多高兴呢!”

他兀自擦完泪,觑了赵瑾瑜几眼,见他心情似乎不错,才期期艾艾地小声开口:“王爷,还有一事,奴才须得向您禀报。就是方才您打赏的事儿……嗯……咱们府里现在恐怕暂时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赵瑾瑜倏地坐直了,震惊道:“我偌大一个王府,难道连百来两银子都发不出了?”

张富贵“啪”地又跪下了,苦着脸道:“王爷,王府账目上倒是还有几千两银子,可这是后头万寿节用来给圣上准备寿礼的,万万不能动。这一年多以来,王府的开支维系,您的吃穿用度,还有全府上下上百口人的月例俸银,再加上您平时随口给人的赏赐……实在是……有些入不敷出。就连府里上个月的采买钱,都还、还赊着呢……”

赵瑾瑜听完,顿觉眼前一黑。

哪有什么富贵闲散王爷,分明只有他这个半小时前还在美滋滋疯狂“撒币”的大负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