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寂来回?搓着手里的佛珠,明明什么都没说,淳修却觉得后背凉嗖嗖的,仿佛万里无云的天空霎时乌云密布,周遭空气骤然变冷,他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自责着低下头?,默默念经,认真思?过。
“谁人让她去的?”良久后,湛寂才蓦然问道,嗓音有些暗哑。
淳修比划道:“湛明师伯,他亲自带队去的。”
为防宋太?后的眼?线,他私下有跟师兄们说过弟子年纪尚小,不宜去做交换僧,是以她从不在?名单内,为何会?招呼都不打便将她带去了?
他皱眉起身,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淳修大惊,拔腿追了上去。半年期限才过去半个月,若师父此时出山,势必会?引起轰动,六根不净,不尊戒律,不尊佛法。
淳修紧跟其后,几欲想相劝,却苦于?不能说话,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好?在?湛寂至大佛前便停了下来,他望着威严的佛像,眼?中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困惑。
石碑上大大一个“戒”字,直冲云霄,庄重肃穆,俯瞰着眼?前的门徒,似乎在?对他进行无声的质问!
少倾,湛寂终是深深地闭上双眼?,忽而间,凡尘俗世似又被他关在?了深不可测的眼?底,两手合十,对着如?来金身虔诚一拜。
他再转身,又是清新寡淡之态,棱角分明的脸上再无丝毫动容,只是淡淡一句:“拿纸笔来。”
淳修为他备好?纸墨,只见他挥笔一连写下几封信件,伸手招来两只仙鹤,将信分别绑在?它们脚上,仙鹤仰天一声长叹,双双如?箭羽般窜下了云霄。
天色更黑的时候,金顶迎来个不速之客,那人婀娜多姿,独自一人前来,步履蹒跚,赫然是爬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的萧明玥。
她见湛寂在?松下打坐,顿时面露欣喜,几步走过去,眼?中带笑道:“听?说有毅力爬上金顶拜佛的人,佛祖都会?保佑,所以……我来拜佛。”
树下的人没有过多表情?,给了淳修一个眼?神,那厢会?意,连连起身,做出个请的姿势。
萧明玥失望及了,自己?爬了一天的台阶,自小何时受过这般苦,脚都要断了,也没换得他一抹心疼的眼?神。
她没动,闪着泪花说道:“我是来照顾你的!”
湛寂面无表情?回?道:“公?主千金之躯,贫僧怎敢。”
“是我自己?愿意的!”她说着走近了两步,“我愿意的。”
他再抬眸,给了她一抹好?自为之的眼?神,再不多说。萧明玥急急后退,不顾还有外人在?,呢喃道:“褚北,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多看我一眼?。”
“我弟子可是被你派去钟南寺的?”湛寂文不对题,不答反问。
那厢明显一僵,片刻才道:“什么钟南寺,我不知道。”
“是嘛?”他再扭过头?,再不看她,语气淡如?白水,“淳修,送公?主下山。”
淳修立马回?房提了盏油灯,对女子做出个“请”的姿势。
萧明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提包袱的纤纤玉手被捏得通红,忽然笑了起来,“是我又如?何,我堂堂一国?公?主,还不能使唤他一个修士不成?你对他,是不是过于?关心,你这么着急,你们师徒之间……”
她口无遮拦的话还未及说完,已被那边投来的两道令人窒息眸光钉在?原地,没有疾言厉色,却冷如?千里冰川、万里飘雪。
湛寂目不斜视,起唇道:“个人执念,岂有非要让他人迎合之理?顺者昌逆者亡那一套,在?和尚这里,没有用。璀璨年华转瞬即逝,劝公?主珍惜。”
萧明玥听?罢,无力地往后退了大半步,如?果她没记错,这是他对自己?说话字数最多的一次,却是字字诛心。
她哭笑着转身,一时不该说什么,大步朝山下走去,眼?中满是难以消除的恨意。
淳修怕出事,提灯小跑跟上,路过古松时,听?见湛寂吩咐道:“紧急之事,及时传信。”
小和尚一脸茫然,有些拿不准什么才算紧急,思?量再三,比划道:“若是关于?静好?师弟的,算紧急么?”
油灯下,他看着师父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沉沉吐出句:“但凡有关门中弟子,事无大小,皆需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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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南寺坐落在?一个地理位置相当刁钻的地方,四面环湖,独独中间有座不大不小的岛屿,名为孤山,此寺便矗立在?孤山之上。若想理佛,得划上小半天的船才能到?。
萧静好?被发配到?这里已有二十天之久,只能说是度日如?年。孤山上什么都没有,天天啃干馒头?,吃到?她生无可恋。
那日从金顶急匆匆离开,本以为还有机会?上去,连行礼都没带走。因为那时她跟湛寂正处于?“冷战期”,走时都没跟他好?好?告过别,她颇觉有些遗憾。
其实……她不太?想来做交换僧。一路来的路上,淳离也曾问她,“之前你并不在?名单里,师伯忽然把你名字添上去,可是你自己?申请的?”
可能吗?萧静好?心说,我还想着上金顶慰问师父伤势,照顾他饮食起居呢。
她如?行尸走肉般边走边出神,酸笑道:“看来,是有人嫌我妨碍到?她献殷勤了。”
淳离淳渊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但只有萧静好?清楚,自己?不会?无缘无故被加名字。
萧明玥留在?梁州不走,自然是为了攻陷师父那尊石佛,但中间却多了她这么个碍眼?的,把她支走,好?制造机会?独自相处,这还不明显么?说不定现在?人都在?金顶了,长得还那般漂亮,若是有心蛊祸,师父……不会?破戒吧?
萧静好?提着两支木桶在?湖边打水,想起这些,抬眸眺望着梁州城方向,也不知为什么,深深叹了口气,哀怨又惆怅,只叹这漫长的一年将如?何度过。
“叹什么气呢?”
说话之人声音如?黄鹂,干脆利落。她回?头?,见满琦扛着大包小包东西站在?不远处,探头?笑得山花烂漫。
这样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路琼之眼?睛怕是瞎了。她暗自嘀咕,见四下无人,才上前打招呼,“满姐姐,你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满琦脑中闪过那只停在?满府房檐上的锃亮白鹤,嬉笑道:“来给你送东西。”
“送什么?”她好?奇地随便打开一个包袱,微微怔住,装的全是女儿家用的东西。
“你太?好?了,多谢多谢!”萧静好?小声在?满琦耳边说道,“真是雪中送炭,我还正愁这个月怎么办呢?那日走得匆忙,淳渊淳离两人都在?我房里,我根本不敢收这些的。”
满琦应付式地一笑,觉得那声感谢受之有愧。
“二位谈什么呢?这么开心。”
话音是从松林里传出来的,两人都被吓一跳,猛然一惊,扭头?看去——只见松下站着位男子,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一身紫衣长袍,嘴角微微向上勾起,山鹰般眼?睛定定看着这边。
满琦见是他,收敛了笑意,上前恭敬地行礼,“路大人。”
路琼之敲树干的手微顿,目不转睛望着她,欲言又止无数次,终是作揖道:“满姑娘。”
萧静好?:“………”
真不晓得这两人要固执到?什么时候。
路琼之半响才把目光移向萧静好?,她问他:“你也是来给我送东西的?”
“正是。”
他修长的手臂撑在?树干上,而此时满琦仍规规矩矩站在?他面上,从远处看去,很?像是路琼之把人抱在?了怀里。
满琦意到?到?对方似故意耍流氓,错开身时,踩了他一脚,惊觉道:“大人见谅,满琦不是故意的。”
被踩的人脚都麻了半截,他眯眼?打量着她,没来由低笑道:“你若是没踩够,不妨再来一脚?”
比花言巧语,此人可是健康城出了名的,她怎么可能比得过他?满琦没再看他,垂眸走开。
方走出两步,身后之人忽然说道:“你不必视我为洪水猛兽,四年前的事……”
“过去之事,大人不必再提。”她没料到?他会?在?这种场合说这些话,忙出言打断。
路琼之果然也没再继续,满琦微微侧头?,终是没敢转过身,只得继续往前走。
她好?不容易结痂的伤疤,真的不想再被撕开。
十三岁那年上元灯节,她与家人走散,迷了路,惊慌失措到?处找人。
路琼之那时正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自拥挤的人群中与她撞在?了一起,他笑问:“小娘子可是满大人家的千金,我是路琼之,父亲是太?傅路遥。你可是迷路了?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相信我,我不是坏人!”
她见过他,所以知道他的身份,但他怕她害怕,便试图用各种方法证明自己?不是坏人。那时候的路琼之还没有野心,也没有现在?这般城府,纯粹是个皎皎如?月的世家公?子。
堂堂太?傅之子,却十分耐心地扶她上马,还在?前面为她牵着缰绳。
那一路月明千里,夜色迷人。
自那以后,满琦最美好?的年华都是在?默默追随他。
四年前听?闻路家派人提亲时,她高兴得好?几宿没睡。
也正因为两家联姻,路琼之的父亲在?朝堂被人弹劾,说为了不混淆所谓“士庶天隔”的界限,世家族就必须不与寒门庶族通婚,一旦结成姻亲,路家便会?被剔出世家大族的名单。
要知道南齐的世家和寒门,是有天壤之别待遇的,没人会?蠢到?为了结姻亲而丢掉祖上百年荣光。
当被路家退婚时,满琦有好?几个月都在?无眠和恍惚中度过。自那以后,她便认清了现实。
或许对于?叱咤朝堂的路琼之而言,娶妻生子只是个步骤,娶谁都一样,失去了也不觉惋惜。
可他却是满琦的全部,失去了那份情?,她宁愿悬壶济世终身不嫁!
一眨眼?,自己?竟喜欢了他如?此多年。只可惜,终究不能一直做梦。有些人天生就不属于?自己?,罢了吧……
满琦从回?忆的颤栗中回?过神,满是伤情?,她一步步往丛林深处走去,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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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啊,你愣着做什么?”萧静好?见路琼之痴痴站着,忍不住拍了拍他胳膊。
路琼之回?魂,打量了她片刻,微微一笑,“追什么?公?主懂得还不少。”
她白他一眼?,心说你就等着后悔吧。
“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你也是来给我送东西的,是什么?”萧静好?十分好?奇。
路琼脑中闪过停在?自家院子里那只锃亮的白鹤,“哦”了一声,差点忘了正事,于?是从怀中掏出封信递给她:“你师父托我给你的。”
萧静好?有些难以置信,这对她来说,是惊也是喜,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飘浮在?了空中。
他的字体化成灰她都认得,信封上真真写着几个大字:“静好?亲启”
作者有话要说:手都断了也没能赶在十二点之前发,谢谢支持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