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湛寂那抹直接能把人送进阿鼻地狱的眼神,吓得淳渊仓皇而逃。此画面恰被门外扫地的僧人撞见,便将“湛寂师叔护犊子”这话大肆宣传,没出半日,僧人们也都知晓了此事。
“说来奇怪,淳修五岁就跟着师叔,怎不见他护他?这静好师弟一来,师叔便如此维护,还真有点偏心哈。”
“可不,我亲眼所见,淳渊被师叔瞪得话都不敢说。再说,腊八那日,虽说过错全在湛明师伯,但师叔风尘仆仆刚刚回来,情况都没弄清楚,便信了静好的说辞,这是为何?”
“还能为何,静好师弟更讨师父欢心呗……”
而此时紫柏禅院深陷舆论漩涡的人,对此事还一无所知。次日清晨,她照旧做完早课后,坐在古松下听师父授课,淳修也在,但他通常不会表态,静得仿佛根本不存在。
湛寂分享的故事是《大涅槃经》的“雪山童子舍身求偈”的故事。说的是释迦牟尼前世曾是一个婆罗门,在雪山修行,叫做雪山童子。
帝释天为试验他的诚心,化作罗刹考验他,对他说:“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意思是:这个世界之所以空苦无常,是因为众生被生与死的法则所束缚。
童子听了心中大喜,问他后半句是什么。但罗刹说自己非常饥渴,不能说。童子道如果他能告诉自己下半句,便用自己的身体供养他。
于是罗刹说出了后半句:“生灭灭己,寂灭为乐。”
意思是:如果生与死的法则没有了,就不会感到诸行无常了。
童子听罢,便真的从大树上投身于地下,欲以血肉之躯换供养帝释天。
这故事传承千百年,世人都知道这是歌颂雪山童子舍身求法的大无畏品格。
远处钟声有僧人在敲钟,松下三人静坐在棋盘前。萧静好看完书上的故事,经不住摇头叹息。
湛寂侧眼看她,问道:“你有何见解?”
萧静好看了眼不说话的淳修师兄,说道:“弟子不认为这样的牺牲精神值得歌颂。”
“哦?”湛寂放下手中经书,正眼看去,示意她继续说。
她想了想说道:“只是因为求一句佛经便献出自己性命,过于愚钝。”
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话,竟敢公然质疑佛祖前世所作所为,若是湛明听到,必定是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湛寂的反应却很云淡风轻,他反问:“你认为什么才是有意义,什么才不愚钝?”
她两颗珍珠似的眸子在眼眶里转了数圈,愣愣摇头,“弟子不知,但轻易这样放弃自己生命,便是无意义。”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是为何?”,湛寂问她。
萧静好道:“因为他身负重担,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说:“你怎知一心问佛,不是雪山童子所坚持的事情,且愿意为之付出性命?有人愿为五斗米而折腰,为何就没人愿为求解心中之惑而付出自己生命呢?”
他的话让她许久没答得上,良久后,她道:“那如果这执念从根本就是错的呢?譬如一个忠臣,自知自己所效忠的皇帝昏庸无道,却还死死效忠,这就是愚忠,便是没有意义的事。”
湛寂听罢,看她的眼神多了分意味深长,他问:“你指的是谁?”
“古往今来很多,越大夫文种,大将蒙恬,一代名将斛律光。”萧静好说罢,悄咪咪看了眼对方,感觉他有些不悦,立马放低了声音,“弟子见解不全,师父……”
“这不代表他们愚昧无知,他们坚守该坚守的,错的是让他们蒙冤之人,而非他们本身。”湛寂掐断她的话,语速不快不慢,“世间百态,芸芸众生各式各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倾尽毕生所追求的东西,不分高低贵贱。”
萧静好一时哑口无言,埋头自责起来,“师父所言极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生出这种极端念想,弟子愚钝。”
见她一脸自责,湛寂放缓语气道:“不出去走走,你会以为现在知道的就是全部。非你之过……”
他以为把她关在清音寺,便能救她一命。没想到她的认知只停留在书本里,而没有实践经验。
师徒三人正谈论得精彩,有一女子在大师兄淳远的引导下,从大门处一瘸一拐走来。
萧静好见是她,一时没回过神——她怎么会在这里,脚怎么了?
满琦,一个知书达理,容貌清雅脱俗的女子,除了萧静好母亲以外对她最好的大姐姐。
其父满卿,寒门崛起,现任侍郎一职。
在南齐,寒门与世族的界限十分严格。即便她父亲官至侍郎,仍被南齐原有的世家大族所看不起。
朝中曾出现多起寒门子弟与世家大族通婚的情况,但都一一遭到其余世家的弹劾,导致婚事不了了之。
满琦与路琼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彼时萧静好尚且还在宫中,对二人的婚事也略有耳闻。路家乃是几百年来的世家大族,而满家则是寒门出生,双方因为地位悬殊,最后婚事谈崩了。
满姐姐也因为此事,一蹶不振了许久。萧静好暗暗叹息,自离开后,再没听过有关她的消息,不知她现在的心情可好些了。
对方显然没认出萧静好,对湛寂行了个礼,款款说道:“贸然拜访,佛子见谅。”
湛寂虚长她几岁,没出家前双方还算认识。只是随着他遁入空门,许多俗世关系都淡化了,他双手合十,淡淡回了她一个佛门礼。
听淳远说,她昨夜便来到寺里,因为路滑崴了脚,便在寺中借住了一晚。
满琦此次上山,是因为她祖母病痛亡故,所以来请寺中禅师去府上为祖母超度。
萧静好这才想起来,她家虽举家迁去了健康,但老家正是这梁州,所以她会出现在这里并非意外。
湛寂听了来龙去脉,窜着手里的佛珠沉思少顷,说道:“点上几个沙弥,同我一起下山。”
淳远虽在辈分上比湛寂小,但年龄却比他大,入门也比他早,他深知这位师叔素来只渡活人,不渡死人,这次竟愿意亲自出面,倒是出乎意料。
萧静好正看着满琦发呆,耳边响起句,“收拾细软,随我下山。”
话是她师父说的,这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两年了,她一次也没出去过,师父这次竟要带她下山?
终归是没忍住欣喜若狂,她答了声“好勒”,蹦跳着回禅房收拾东西去。
满琦盯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喃喃道:“这位小师父真活泼,敢问他的法号叫什么?”
淳远回道:“施主是说静好师弟吗?确实活泼,人也很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在清音寺就数他背书最快。”
“是嘛,那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可真像。”满琦陷入沉思,喃喃道,“只可惜,不知她现在人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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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静好行李少得可怜,收去收来就是几件僧衣。见满琦的衣裳和珠钗都好好看,正是爱美的年岁,她却成了带发修行的修士,禁不住有些感慨。
待她死磨烂磨走出门,才发现湛寂不知在门前等多久了,她拉了拉肩上的包袱,有些心虚,“让师父久等。”
小不点也从她兜里探出颗毛绒绒的脑袋,歪头仰视着湛寂。
湛寂从她头顶望去,那头乱糟糟的发髻着实让人难以忍受。
迟疑片刻,他沉沉说了声:“过来。”
萧静不解,但还是往他的方向挪了两步……湛寂见她畏手畏脚,直接将她拉到自己跟前。
嗯?萧静好心头一惊,还没明白什么情况,只觉自己发带一松,满头青丝就如瀑布般锤了下去……她惊慌着转头,却被一双大手牢牢固定住。
“别动。”,湛寂话音有些暗哑。
他让别动,她亦没动。她反手接过他递来的发带,人已呆若木鸡。
曾梦见师父给她梳头发,这事竟梦想成真了?
可他是和尚啊,怎么会绑头发呢?哦对了,佛子曾经也是世家子弟,还是南平王世子,听说是当时世家中皎皎君子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束发这种事,自然难不倒他。
湛寂的手法很轻,他将散开的发丝一束束梳起来,一收一拉,发髻就这样被他稳稳地绑好了。
萧静好木讷地接过他递来的梳子,随意晃了几下脑袋,嘿嘿笑道,“谢谢师父,相当稳!不像我扎的,跟病秧子似的,总是左摇右晃。”
湛寂自是不会听她拍马屁,从始至终没有只言片语,自顾自踏上菩提古道,那身高挑的素衣僧袍,踩着不急不慢的步伐,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
她愣愣看着手里的发带和梳子……梳子是师父拿来的,手里的发带是自己的,那头上这根是哪儿来的?
萧静好追上他,歪头道:“没想到师父这么会绑头发,那……往后能继续帮我绑么?”
“不可以。”,湛寂脚步微快,答得毫无悬念。
她小跑跟上,“那可以教我吗?”
前面的人脚不见停,回道:“可以。”
“谢谢师父,”她问,“可是师父已经剃发多年,这头绳……哪儿来的呢?”
湛寂停步,有些后悔做这件事,他侧头问她,“你为何如此话多?”
“……”好吧,她闭口不再言。
见她戛然而止,他又觉太过于突然,只是对这个问题,他始终无从答起。
师徒两人你不言我不语气氛正合湛寂的意,没成想这样的宁静并没持续多久,只听一声“哐当”响……他猛然回头,徒弟已经坐在了雪坑里。
萧静好只顾着追赶湛寂,却没顾及路太滑,一不留心就摔在了冰渣上,她窘迫着张脸,与一脸黑线的佛子对望……像极了以前不听母亲叮嘱,结果摔得一身泥,最后母女两大眼瞪小眼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画面!
但她知道,湛寂不是自己母亲,自然不会无极限包容她。
“师父……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闪着两颗灼亮的眸子说着,两手搭在冰上,重心往前倒,正试着靠自己爬起来……
“别动!”
那厢才警告完,“砰”一声响,她脚底打滑,将爬到一半又摔成个倒栽葱,脑瓜子疼得嗡嗡直叫。
湛寂:“……”
“师父,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用一种观看异物的眼神盯着她,不知酝酿了多久,才自牙缝里挤出那句,“你就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