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寂装作没听懂,自顾自去竹帘下盘腿坐下。
那厢也不脑,自行坐在他对面,往桌上扔了个包袱,“给她的,但不是现在,也不能让她知道是谁给的。”
湛寂瞥了眼里面的物品,眉头一皱,反问道:“所以?”
“所以你就说是你给的。”见他多少有些抵触,路琼之压低声正色道:“你怕什么,超脱凡尘的佛子,女人男人在你面前还有区别吗?”
见他不为所动,坐如雕像,路琼之接着说,“淑妃的意思是,皇庭乃虎狼之地,为了断她回去的念想,不能让她知道这些是谁给的。”
湛寂这才答道:“她的去留非我能决定。”
“所以你要想办法啊!”路琼之说着,给自己倒了杯茶,“清音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留着说不定对你也有好处。”
湛寂稍稍抬头,侧目道:“养老送终、披麻戴孝的好处?”
那厢如玉的脸上漾起笑来,“这话……这话谁说的?”
这头只吐了一个字:“她。”
“莫要笑死我,算起来你也就大着十二岁,待你七老八十,她不也人老珠黄了么?养什么老送什么终,我们还这么年轻。童言无忌,你别计较就是。”路琼之人笑说道。
是,不计较,当然不计较。湛寂神色淡淡,静静坐着,观他饮茶。
对方就着杯子一口饮尽,复又喷出来,“这壶茶放多久了?”
“两年!”,他回得很干脆。
路琼之恨不得把嘴巴洗十遍,一脸的黑线,用食指指了他许久,终是无奈叹气,“你……这一遁入空门,真真是什么都不要了,连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无视,图个什么?”
湛寂抬眸望他,问:“你图什么?”
路琼之“哂”了一声,面露苦涩,“君王无度,软弱无能,如今太子上位,更是昏庸无道。我这个乌纱帽,就快保不住咯。正寻思着,要不要来投奔你,也做个和尚,了了这浮生。”
见湛寂不知从哪里薅出把剪子,他立刻从蒲团上弹了起来,“你赢了,就是打死,本官也绝不当和尚,风花雪月、美人在怀的人生不畅快吗?”
湛寂充耳不闻,全把他那些风尘话留在了耳朵外。
“瞧你这嫌弃样,当真是六根清净,你可把持住,别哪天被女人勾去了魂。”
“………”
对于褚北褚凌寒能不说就不说的毛病,他早已习以为常。
整个屋扫视下来,路琼之的眼睛停在了湛寂穿的僧衣上,他狐疑道:“清音寺……已经沦落到你湛寂佛子,需要穿布丁衣裳的境界了吗?”
他肩上的补丁,针法略显粗糙,虽不至于丑,但也不是很好看。
湛寂泰然自若,给了他个有何大惊小怪的眼神。
路琼之起身,拍了拍了他,本是告辞的方式,不曾想却把人拍得一阵猛咳。
他惊觉手一缩,皱眉道:“你受伤了?何时的事。”
湛寂垂眸半响,沉声道:“半个月前。”
三个月前,北魏向南齐出兵,双方在雍州边境开战,半个月前,北魏吃了败仗,不得不撤出边境。
想到这里,路琼之为眼前人捏了把冷汗,“褚北,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若心存鸿鹄之志,南平侯世子之衔还不够你施展宏图么,非要出家。你若真四大皆空看破红尘,却为何要趟这趟浑水?”
湛寂本来无一物的眸中多了些冷冽,他说:“我只问,雍州城中二十万子民,北魏大军来犯时,全凭百里烨一人拼死守城。战士们前线浴血奋战时,王庭里那些人又在做什么?”
路琼之愣住,良久才捏紧拳头气愤道:“在争名夺利,萧景纶为了登基,逼萧栾让位,杀胞兄萧淋,清掉了大批弹劾他的忠臣。就是我……也因为上书请求带兵出征而遭到新皇猜疑,遂才被贬到这梁州来当刺史。如若不然……还没机会跟你在此叙旧。”
“之前听说你在北边战乱区游历,我还半信不疑。如此想来,坊间传闻是真的了。雍州刺史百里烨手里的兵根本不及敌方三成,之所以能转危为安,是因为半道有僧人相助。”路琼之木讷道,“放眼整个南齐,除了你师父慧灵禅师,还能有如此号召力的,也就只有你湛寂了!”
湛寂眼里水波不兴,凝眸直视着窗外一景。
这两年,他走过许多地方,深受战乱影响,行动多次受阻。每到一地,他都会受当地佛寺邀请,给他们讲经说法,翻译经书。
湛寂在雍州停顿一年之多,正遇上北魏来袭,对方兵强马壮,雍州寡不敌众,危在旦夕。于是他便联合众佛子,号召城中百姓,凡是有能力的男丁,都参与守卫战。
他在那里讲经说法一年,深受爱戴,信徒们一听是他召唤,便纷纷站出来一同抗敌。
就这样,全城百姓与守城军众志成城,一致对敌,用强大的凝聚力弥补了他们兵器不足的短处。
北魏君王是个爱民如子的人,他见如此多百姓团结一心,齐军士气高涨,自知此战必败,便下令撤退。
这是南齐开国以来,第一次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胜利的战争。
路琼之气不过他孤身犯险,调侃道,“两年前张继来了躺清音寺,回去后半年都下不了床,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你伤成这样?”
南齐军伤亡虽不大,但湛寂却被北魏的主力军盯上了,上千个士兵对他猛追不舍,就是铜墙铁壁也段然经不住这般攻击。
他清咳了几下,没答话。
“都这么久了还不好,我找医师给你看看。”路琼之担心道。
湛寂坚持说不必,因为一旦那样,知道他受伤的人会更多,对内对外,都不是好事。
路琼之劝不过那尊佛,只得放弃。
他眯眼看他良久,若有所思起来,“你外出两年,每个地方都停顿不过半月,为何会在梁州逗留如此之久?难不成你真成了菩萨,能窥探天机,一早就知道北魏会来犯?”
湛寂听罢,悠悠然抬眸看去,面色依然是千年不变的难以捉摸,他没答话,单手立掌,敲起了木鱼。
“……”
有时候,路琼之真想把他嘴巴撬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内容。
“得,今日就是来看看你和……你徒弟。慧灵禅师提议让我把人送到你这里来时,我还犹豫,寻思着人送到你手里,那还不变成哑巴,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不过,你对她也别太严格,她曾在宫里受过不少压迫,听不得人大声吼,一吼人就怂。”
听到这里,湛寂敲木鱼的手顿了顿,正想说什么,却见远处的柿子上稀稀疏疏挂着几枚干瘪柿子,淳渊在树尖上摘果子,下面的萧静好冲他挥手,嚷着让他快扔。
树上的人裂嘴笑着,往下一扔……那柿花便如烂西红柿烂鸡蛋此类东西,一趴啦全砸在萧静好身上,刹那间,她头发丝和衣裳乃至全身都是洗不干净的黄色果汁……
前面才答应说“谨遵师父教诲”,这才隔了多久。
湛寂见状,深深闭了下眼,很久才说出那句,“知道了。”
路琼之翘首道:“我怎么,怎么感觉你这句话里带刀子。人家好歹也是个美娇娥,你可不能没心没肺拿她当男子养。”
“恕难从命!”那厢简洁明了一口回绝。
这厢本欲再劝上两句,又怕他把人还给他,一溜烟儿跑了。
走前路琼之低声提醒,“宋太后和长公主过些时日会来寺里祈福,万事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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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萧静好方躲躲藏藏溜回紫柏斋,正欲错开湛寂的禅房,便见有人从里面出来,她好奇多看了一眼。
待看清那人的脸时,颇觉意外,是路琼之,时隔两年,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熟人。
路琼之朝她看来,脸色一变再变。
萧静好一想到现在这副娘亲见了绝对要被打的模样,尴尬得真想化作一缕青烟就此消失。
路琼之捂着嘴清咳嗽了几下,才明白屋里那位方才话中带刀的心情。这位九公主虽在皇庭从不受皇后等人待见,但素来乐观洒脱。只是没想到她来到这清音寺,会这般放飞自我。
按理说他是要上前行礼的,可是介于不能暴露公主身份,便只能对她点了下头。
他一直觉得事情过于匪夷所思,如果皇后当年只为给太子找个替罪羔羊,杀谁都一样,为什么偏要杀九公主,而且现在太子都登基了,他们有何可怕,两年来竟一直没放弃追查这位公主的下落。
到底那晚发生了什么,会让皇后一定要将她赶尽杀绝,想必只有九公主和淑妃知道了。
萧静好见他冲自己点头,知道他是迫于形势不能跟自己说话,便规规矩矩双手合十,对他行了个僧人礼,连一句“我母妃如今可好”都没敢问。
直到路琼之离去很久,她都没能从悲愤走中出来。心里默问母妃可还安好?这么久以来,为何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城墙一别,淑妃让她别回头,远离健康,远离萧氏皇城。可她又怎会放着血肉至亲不管。不论将来是鲜血还是权谋,健康城,萧氏王庭,她终归是会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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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封山,绵延千里,路面很滑,绕是路琼之这种练家子,在下山途中也是屡屡受挫。
他和随从方通过一条狭窄的弯道,便见小路中间坐着个女子,身着梨花白大氅,看样子是跌倒了没爬得起来。
他走过去,俯身问了句:“姑娘,可要在下扶你?”
女子扭头看去,雪花在他们的眉眼间盘旋飞舞,四目相对,两人都是微微一怔。
女子失态不过片刻,反应过来后忙说道:“满琦不慎跌倒,不便行礼,望路大人海涵。”
路琼之将她眼里的疏远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笑道,“无妨,我扶你起来。”
她并没拒绝,手搭上他伸来的胳膊,借力站了起来。她右脚被崴得不轻,忽然起身,钻心刺骨般的疼袭向四肢百骸,痛得额头冷汗直冒,却被她咬牙忍住。
“大雪路滑,怎么一个人出门?”,路琼之将她迫不及待放开的手尽收手底,问道。
满琦眉眼盈盈处是淡淡的笑意,她说:“是,下次一定带侍卫。”
他再想说什么,都被眼前人应付式的笑容和话语刺激得不想言语。
“去清音寺拜佛?我送你上去。”大雪天让一女子负伤前行,非他路琼之做人准则,是以主动说道。
他刚把手伸出去,满琦就跛着脚退了两步,“不敢劳烦,路大人借我一位侍卫便可。”
他手里握着从湛寂那里拾来的山核桃,待将它们来回撮了个遍,才侧头没来由“哂”地笑了一声,吩咐两个侍卫送她上去。
满琦忍痛对他行礼,他微微颔首,便不再看她。
行出片刻,她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只剩白雪茫茫,那人早已不在原地。
迫不及待想走吧……她嘴角闪过对自己的嘲笑,眸中闪过一抹哀伤。
路琼之在山脚茶馆里没等多久,护送满琦的侍卫就回来了,他慢条斯理喝着茶,问:“去查查她为何来此?”
待侍卫策马绝尘而去,随行的武冲道:“少爷,满小姐似乎对您有什么误会。”
路琼之笑笑不说话,心道:岂止是误会这般简单,只怕是已经恨之入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