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妗妗?”她一直不说话,姜与倦有些慌乱,力道松懈下来,抬着眼睛看着她。
她忽然说,“殿下我能出宫么。”
“你嫌宫里闷么,”他想了想,“最近事务有些多,待孤空下来,带你去狩猎好不好?”
他翘起嘴角笑,“这次去瞑洲,那儿有一座坝上草原,沙平草远望不尽,十分辽阔,你去了定会喜欢。”
白妗皱眉,推拒道:“狩猎就别了吧,臣妾又不会骑马。”
姜与倦将脸靠在她的手掌心,神色有点落寞:“…可是想跟妗妗去。”
天涯海角,深草牛羊,都想与她去看。
白妗默了默,道:
“要练…也挺麻烦的。”
他眼睛一亮:“长情既赠了你,便是你的。”
白妗顾左右而言他:“殿下你没有政事要处理么。”
姜与倦微怔,“御史江闫弹劾骠骑将军出任荆州刺史时受贿,此事还待查实。”
“…”白妗无奈,“我没问殿下有什么事。”
他的笑容终于淡了下来,“这么着急赶孤走。”
白妗也不再坐着,而是弯下膝盖,跪到了地上与他平视。
她伸手到发鬓之中,将一支赤金打造的鸾凤步摇卸了下来,摆在他的手边,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殿下,我们冷静地谈一谈。您好好想一想,我们,应该是这样的关系么?您是储君,天子的继承人,您的正妻,您的枕边人,应当是对您未来执掌大权有所助力之人,而非是像我这样毫无出身、毫无根基,甚至浑身都是纰漏之人。
理智地说,您娶我,一点用处都没有。”
姜与倦好似没听她说话,只垂着眼。手边鸾凤成振翅欲飞之态,高贵婀娜。眼中红宝石闪烁之光,却好似淡淡的讥嘲。
一定要这样么。
总是把他的心一点一点挖出来。
翻来覆去地踩踏。
白妗眼睁睁看着,所有的光线彻底在他眼中消失,褪成一片阒黑。
一阵寒意席卷全身。
他安静地凝视着她,启唇道:
“云洲魏家大房嫡出二女,在永乐年间的一次灯会中走失。多年音讯全无。直到宣和十年被魏家寻回,爱若掌珠。宣和十一年嫁入皇室,册封太子妃,与太子互为倾心。
至此夫妻合意,琴瑟和鸣。”
说完,空气一片死寂。
他站起身,背对了她,“最近含凉殿会不会闷热?可要他们置冰?”
白妗仍然怔怔。想问他到底许诺了魏家什么?竟然配合太子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
可是被这么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白妗仍然觉得不满,“殿下我是在跟你就事论事。”
窗外光影透入,斑驳在雪白的斕袖之上,轻薄似幻梦。
姜与倦在温暖的阳光中立了一会儿。
忽然道:“已经没有任何困难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不肯好好待在孤的身边呢?”
他的声音很轻,可语气已经近乎逼问,让人如置冰窖的一股森凉。
白妗忽然就无话可说。
这种无话可说在他看来,已经是明晃晃的答案。
他的心在冷笑,可同时又痛得厉害。
阳光刺眼,他微微闭上,只道:
“东宫里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去。”
“东宫外呢?”
“想都别想。”
姜与倦漠然地走出殿门。
她望着他的背影,有点控制不住地叫住他——
“值得吗。”
他顿了顿脚步,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径直走出了通明殿。
*
东宫之中临近上林苑处,特意划出了一片场地,作为东宫卫的演武场。
白妗骑着长情,在沙地上绕行。
细竹亦步亦趋,生怕她磕着碰着了哪里。
细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忽然就让白妗想到杜相思。
倘若是她,必然不会如此恭顺,对自己这种磨磨唧唧的行为,已经面露不耐了吧?
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了何处…按日子来算,应当已经到了桂峡?
不知有没有吃上那儿有名的豆腐花?
无厘头地想着,直到细竹小声提醒,白妗才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演武场的入口。
姜与倦不知何时来了,一身绛红色绣暗金麒麟的朝服,劲瘦的腰束以玉带。
崔常侍踮着脚,正给他除去发上的明珠冠。
墨发高束,朝服加身。
他最近…好像是瘦了许多。
白妗看他朝自己走过来,绀青软底靴在沙地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细竹向他福了福,悄然退下。
她挺直地坐着。
目不斜视,而他伸出了修长的手,淡淡道,“下来。”
白妗不理,崔常侍看得冷汗频频。
这样性子的人他只见过一个,主子就算脾气再好,能容忍第一个,可未必会容忍这!第二个。
忙打圆场,“想来娘娘是骑累了,可要小人去搬个脚踏?”
白妗看他一眼,既不拒绝也不应允,把崔常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却不动如山,好像跟姜与倦杠上了一样。
姜与倦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你去把未移牵过来。”
崔常侍惊道:“主子您…”
这个时辰,该用晚膳了呀,别说之后还有昏定!耽误了给陛下的请安,满东宫的脑袋都不够砍的呀!
难道殿下连人子之礼都不顾了,就在这儿陪太子妃胡闹?
偏偏这太子妃还跟没事人一样,坦然得不得了。
崔常侍一边往外走,一边狠狠地唾弃了一把,美色误人,古人诚不欺我!
姜与倦抚摸着长情雪白的鬃毛,目光柔和了许多。
她接受了长情。
她对他还是有几分情意的,否则那时,也不会为了护住长情而坠下悬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不是么?
白妗猜到他在想什么。
来演武场既是临时起意,也是探寻合适的机会,看能不能让他松口放她出宫。
最近姜与倦对她的态度很奇怪,又是冷淡,又是一种很别扭的狂热。
若即若离,总结来说就是充满了不确定性。
怎样消除这种不确定?
白妗琢磨的时候,转眼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杜茵。
她带着婢女,匆匆踏进此间,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人。
目光与她接触二人的时候,徒然一变,十分阴沉,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白妗的目光闪了闪,忽然冲身边的人软软唤了声:
“殿下。”
姜与倦转过眸光。
白妗伸出手腕,示意他来接。将手放在他的手心,稳稳地借他臂力从马上跃下,重心不可避免地倒向他。
腰肢被他揽住,手指微触,似乎有些犹豫。
白妗顺势靠进他怀里,攀上耳畔,对他耳语道:“晚膳我想吃虾仁饺……”
气息撩过。她很久没有这样依偎着撒娇了。
他恍然,将她的手握住,一一应下。
她的反应,给了他一丝希冀。
再努力一点点,她总会动心的。
他这样想着。笑意终于第一次到达眉眼,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充溢着几乎腻人的甜蜜。
杜茵紧紧攥紧了手帕,手心发疼。
“小姐小姐…”婢女唤着,声音带上了焦急。
小姐一直看着一个方向,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啊。
杜茵这才回过神来。远处的沙地上空空如也,那两个人已经走了。
想起那人特意命人带来的警告,杜茵便愤怒难当。
好个、好个…毓明太子。
竟敢威胁于她?
可他捏住了她的七寸,她无法直接揭露那个冒牌货的身份,否则杜家……
父亲也是,为何做事不干净一些?
留下那样多的把柄!当那些写成奏折的证据摊在面前的时候,她都几乎要晕过去了!
而且,父亲什么时候还有了一个私生女?!还是强人良女所生!
这种腌臜事一旦暴露,不仅会毁了杜广的官声,更会毁了自己的前程!
羞恼交加,心口怒火愈发不可平息。杜茵绞紧了手帕,那上面的牡丹花纹在眼底一晃而过。
不能!不能…就这么放过。
她忽然微笑,对婢女道:
“许久不去凤仪殿了,今日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我们去拜见一下姨母。”
……
深更半夜,还要传人来训话么?
白妗脸色很臭,不情不愿地坐进轿子,被侍从们抬到凤仪殿去,一进去就被命令跪下。
也不说是为的什么,白妗暗嘲,皇族人还真是喜欢一言不合就叫人下跪。
回忆了下殿外森森的把守,白妗只能披头散发,就这么跪在了冷冰冰的地板上。
因懿旨紧急,出来时只着了一身披风,里面穿的是单薄的寝衣。
膝盖一触到这打磨光滑的地板,脚趾都发了冷。
皇后高坐在上,手里捻着佛珠,把她的模样看进眼里,紧紧地抿着唇。
细竹脸色惨白,伏地道:“不知太子妃娘娘犯了什么事,还请皇后娘娘明示。”
凤座身边的嬷嬷一脸厉色,拧眉道,
“凤仪殿是什么地方,有你这个奴婢说话的份儿?”
“拖下去,杖二十!”
眼看两个嬷嬷真要来拖人,白妗叹了口气:
“臣妾知罪,还请娘娘饶恕她的失礼。”
皇后扯了扯唇角,“太子妃知罪了?说说吧,罪在何处。”
“……”白妗困得只想打哈欠,哪知道自己有什么罪?
忽然一个激灵,别是身份被发现了吧?
又想不可能,如果真的暴露了,就不会仅仅只是传唤这么简单。
于是放心了下来。
皇后见她答不上来,还一脸心不在焉,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错在哪里。
若不是杜茵不小心撞见,她还不知这女子竟然恃宠生娇到那样地步!
现在就敢耍小性子,长远一点想,到以后入主中宫还得了?!
想她年纪小,被人一宠就容易昏头转向,可到底坐了这个位置,那就必须好生敲打一番!
“本宫近日睡眠不好,总梦见一些不好的事。你既然嫁进宫里,本宫便也不客气,特意叫你来分忧一二。这有几卷经书,你拿去好生誊抄着,希望能将心思多放在上面,莫再浮躁偏颇,一天不琢磨点正经!需知心诚则灵。”
她哪儿不正经了?不正经的是你儿子好吧?
还有抄经书?谁出的主意?
看到那几卷竹简的厚度,白妗有点绝望。
“娘娘懿旨,还不接旨?”
白妗只得道:“臣妾领命。”
*
太子妃受了风寒。
姜与倦端药到她床前,搅了搅勺子,要喂到她口中,被她一下子打翻。
他脸一沉,她先一把掀开被子,赤脚站起,由高至低地瞪着他。
不知是生病还是委屈,鼻子红红:
“嫁给你有什么好?有什么好?”
她气得转了个圈,又瞪他:
“不仅哪里都不能去,还要受你娘的气!”
恶人告状,她已娴熟得不行。
可他竟然笑?这有什么好笑的?
姜与倦将药碗搁下,瞧着她炸毛的样子,唇角弯弯,“妗妗你说,寻常夫妻,是不是就是如此?”
白妗哼了一声,别开脸去,“我不知道,我又没有嫁过别人。”
而且,你也不是什么寻常的人。
他又笑了笑,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白妗将下巴搁在他肩膀,很不情愿地撇起唇角。
人是不是很奇怪,穷困时眼红富贵,而富贵时艳羡平淡。
作者有话要说:我琢磨着,我挺甜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