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有人看不出气氛不对。
“若是昭媛娘娘久病不愈,微臣认识一位民间郎中,医术高明,此时正隐居城外,臣可递帖请他前来为娘娘诊病。”宋簇成笑道。
每说一句姜与倦的脸色便更静一分。
许久才说:“小病而已,不劳宋大人费心。”
槐序撇撇嘴,三哥也太不重视了吧,清了清嗓子道:
“等娘娘病好了,三哥一定要告诉槐序,槐序带些好吃的看她。我前日去见她,都一直拉着帘子没见上面呢。”
姜与倦看她一眼,心说你什么时候跟孤的昭媛这般要好了?
白妗凉飕飕地投去视线。她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那个所谓“卧病在床”的昭媛,不知又是哪个新鲜的女人呢?
就在这时,早时离场的杜茵回了,怀中抱着一把鸢尾古琴。
场上多为男子,她一出现,一时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便连主座上的太子也看了过来,见她披散黑发,抱着古琴的时候,原本冷峻的目光微动,慢慢地腾起柔色,竟似…怀念。
杜茵一喜。
却恭顺地垂下头来,温声细语:
“想来殿下许久未曾听茵奏琴,都要耳生了吧。今日——便献丑了。”
盛京第一才女兼美女献艺,不仅是听觉的享受,更是视觉的盛宴。场上许多年轻官员,都觉这趟来的值了。
众人如痴如醉,更有善乐者击节和歌。
一曲终了,魏潜赞道:“实如天籁。”
杜茵一礼:“侯爷谬赞了。”
许久,才听太子座上飘来幽幽一叹,竟似…惆怅?
杜茵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她方才明明,弹的是一首欢快的曲子啊?
那道击节的声音,让槐序想起了二哥。
二哥此时囚于天牢、生死难料,他们却在此寻欢作乐,好没道理…
手里的椰蓉奶糕顿时就不香了。
好端端一首琴曲,却惹得身份最高的两位都面露异色。这下便是有心想盛赞一番,以博美人欢心的都不敢再吭声了。
杜丞咳了咳,也不知妹妹今儿是触了什么霉头,却不好相帮,只能以眼神示意,杜茵满心不服气,也只能悻悻下场。
杜丞忽然想到自己带来的那个画师,送她去马车的路上,曾告知自己她叫什么…什么…
“今昔姑娘,出来吧。”
宴会人人微醺,正是献美的好时机。
虽不知美人容貌,若美,固然是好,正好将她送给太子做个玩物,也能攒下个人情。
若是丑…便以冲撞皇室的罪名,打杀了吧。
反正,她只是来作画的,一个卑贱的画师而已啊。
杜丞盘算得极好,又呷了一口酒。
却迟迟不见人现身,也无人回话。
杜丞不满,刚要呵斥,忽见两道倩影翩翩,侍女搬来了一扇屏风,置于中央。
屏风后有女声婉转。
“民女愿献舞一曲。”
不是画画么?
杜丞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
屏风是轻纱所制,能够透出后面人的身形,一等一的袅娜多姿,凹凸诱人。
舞起。
偶然能见飞扬起的长发,缎子一般柔美。水袖不时击打过屏风,点点墨色洇透其上。
场上人听得声音,惊觉此女竟是习过武艺,若是寻常的舞姬,是不可能有如此力道的。
屏风后的那道身形,一时如青莲摇曳,一时又如鹤唳九霄。
既让人想多欣赏一会,又心痒难耐,欲见美人真容。
谁都没有注意到,太子殿下的脸色已是非常难看。
他捏着酒杯的手,爆出了青筋。
终于,舞者袅袅婷婷从屏风后走出。
只见她脸戴面纱,浑身雪白,只有袖口与裙摆沾了浓重的墨。像一株沉淀了颜色的风莲,徐徐地在众人面前绽放。
“贺殿下福寿永昌。”
就在她说话的瞬间,屏风倒地,呈给他们的纱面上,山水迢迢,青云游弋。
不得不赞一声构图精致。
而与此同时,先一步看出端倪的人,心中却是惊叹:
这舞姬,用水袖与足履,完成了一幅画!光是心思奇巧便也罢了,屏风向他们这面倒下,却是正常的角度,那么此画,她便全部都是倒着完成的了!
魏潜饮下一口酒后,面色微嘲:
此女在那画馆之中,竟是藏拙。
她此来东府,目标明确、野心勃勃!
他冷眼旁观,不介意看看,她能为了这泼天的富贵,做到各种地步。
*
“今昔?”有人问道。
嗓音矜贵而清润。
“正是民女之名。”少女温吞回。
太子却是勾唇一笑,阒黑的眼底没有半点笑意。
杜丞回过神来,再看这小画师,竟是觉得无处不销.魂,那双眼睛,愈发的勾魂动魄。
面纱便显得碍眼:
“庶民大胆!太子殿下在此,你怎可不示以真容?”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莫非你蔑视皇室,对殿下有不敬之意?”
众人脸色各异。
太子殿下都未出声,他一个没有血缘的表亲,却越俎代庖,好不失礼!
哥哥喝高了!
杜茵拉住杜丞,刚想要劝阻,却是吓了一跳。怎么殿下的眼神,像是要把她哥哥扒了皮去?
杜丞半点不觉,还在高声催促。
姜与倦神色更加阴郁,举起手来,要令幽均卫将那少女带下——
白妗却向杜丞行礼:“大人勿怪。”
杜丞被她一看,那股燥意愈燃愈烈,视线死死地黏着。
“此画还有一处未完,各位请看。”
说着将袖子一扬,满天红泪纷纷落下。
纱屏之上,丹青泼墨,山高水远。
而桃花洒遍,竟让原本的磅礴大气中,添了一丝儿女情长。
英雄气短,甘为…何人折腰?
是桃花…槐序眼睛晶亮。
那画师的面纱也恰到好处地落下,杜茵的手,一下子攥得死紧。
不止是她,场上无人发得出声音。
白妗微微一笑。
这便是造势的好处。
造物公平,使得人无完人。
精于舞画二道,却不肯将容貌示于人前,必定有所残缺——这想法先入为主。
她选在此刻揭晓面纱,便是笃定即使只有七分,人的眼光也会自动润色成了十二分。
何况她自信七分不止。
这世上色艺双绝、且到极致的女子,何等稀少?
二十年前,贵妃陆氏名满天下。
二十年中,士族女只得杜茵一位。
一刹那,魏潜也怔愣住了,酒水洒在袍子上都不自知。
而她扬眉,冲主座之上,黑着脸的太子殿下挑衅一笑。
银杯乍碎、鲜血混着酒液四溅。
……
太子受伤离席,宴会暂停。
杜丞四顾,却见那画师也离席而走,他想了想,便悄悄尾随上,到了莲亭附近,见她迎风独立身影绰约,酒意上涌,他便一下扑了上去。
“小美人儿~让哥哥好好抱抱~”
一支画笔,却抵在他的小腹之上。
他一恼,她却笑意盈盈。
“杜公子,总该叫妾心甘情愿。”
“你要什么?”金银财宝,钗环珠佩?
“妾是个好风雅之人,您打算用什么来讨妾欢心呢?”
“美人想要什么,只要本公子有的,统统都给美人。”
“妾心仪西楚传来的乌金墨砚已久,听闻公子府上便有一块。不知公子肯不肯割爱呢?”
“小事!”杜丞色迷心窍,只求一亲美人芳泽。
“有人来了,公子还是请先回避。”他不动,白妗用笔点了点他,“毕竟妾是公子献给太子殿下之礼,不是么?”
如此尤物,杜丞悔得肠儿青,收用了作个外室岂不美哉?
却也只能恋恋不舍地看她一眼,脚步虚浮地走了。
用银两换了些糕点碎屑,洒在水面之上,这些鱼便争相上来抢夺,红金翻涌,她看得舒心惬意。
若是早早便苦心经营,拥有这样一座池塘,她又何必在一条鱼上花功夫呢?
少女垂着目,神色不明。
杜茵步履匆匆地路过莲亭,极度愤怒。
姓白的女人给她上眼药也就算了,毕竟她背后有太子撑腰,可如今一个小小的画师,也敢欺到了自己头上?
她忽然站定。
看着那正坐在石栏边,往水里丢着鱼饵的背影,那种巨大的羞辱感兜头而来,终是叫她忍无可忍。
杜茵走了上去。
……
斩离将杜茵救了上来,她浑身湿淋淋的,已然昏迷过去。
“发生何事?”姜与倦刚刚包扎了手,便有人来报御史中丞之女在莲亭落水,一到现场,果然有他那个白昭媛的身影。
不由得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跪在地上,正瑟瑟发抖的石榴听到这句话,反应极快,立刻指向一旁的白妗:
“是她!她推了我们小姐!”
“殿下,求殿下为我们小姐作主啊!”
来了,话本里的精彩桥段。
这个时候,是该嘤嘤啜泣辩解,还是倔强含泪不语?
白妗都不。
她直挺挺地站着,斩钉截铁地说:
“是!就是我推的!”
石榴愣了。
不止是她愣了,先后到达现场的魏武侯与槐序公主都愣了。
姜与倦一个眼刀剐来,瞪她:
“胡言乱语!”
不是,凶手都自个儿承认了啊?
石榴傻眼。
白妗把手摊开,里面有杜茵的贴身香囊:
“就是我推的,人证物证俱在,我不狡辩。”
姜与倦气得要吐血。
众目睽睽,要他怎么给她开脱?
没想到有人先一步替她开脱了,竟是魏潜:
“方才我在路上撞见杜小姐的侍女,到了此处,却只见今昔姑娘一人,确无旁人。敢问姑娘如何在不在场的情况下得知真相,一口咬定你家小姐落水,乃今昔姑娘所为?”
“我…”
魏潜对姜与倦道:“殿下,不如等杜小姐醒转再作定夺?”
姜与倦没有松一口气,而是更加地恼怒,他知道魏潜的脾性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必定是对白妗起了兴趣!
至于是何种兴趣,方才宴会上那些男人的眼神…分明是司马昭之心!
她知不知道现在她的身份,京中哪个权贵做点手脚都很轻易。而他又不能指出她是太子昭媛!
这样一来容貌对不上,有心人一查,她前朝乱党的身份便会暴露,下场只会是被那些严刑酷法撕碎!
太不让人省心了,姜与倦焦头烂额,魏潜又加了一句:
“至于今昔姑娘的安置…若是殿下不便,可以先请到臣的府上。”
呵。
“今昔姑娘,”姜与倦缓缓开口,“不是阿潜献给孤的么。”
魏潜眯了眯眼。
白妗冷笑,这两人当着自己的面讨论她的归置问题?奶奶个熊,她是个物件吗?!
槐序忽然道,“三哥,下个月是我生辰,父皇已经准我出宫,开府建牙了。这个小画师我很喜欢,三哥让给我好不好?”
连她也来插上一脚。
姜与倦笑笑,忽对魏潜感慨道:
“弹指一挥间,槐序竟长成了大姑娘。也到了离开母后膝下、独自生活的年纪了。”
魏潜不明所以。
他叹道,“孤常常想,京中许多才俊,无人能配得上孤的妹妹…”
槐序尖叫一声,“三哥我错了!”
姜与倦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
不再管她,对石榴道:
“你们小姐在东府出了事,终究是孤的过失,便暂时在此歇息吧。”
又对一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白妗冷声道:“既然是你不小心害杜小姐落水,”
冲她露齿,森然一笑,“就由你来伺候汤药,直到杜小姐完全痊愈吧。”
白妗好一阵咬牙切齿,跟上姜与倦转身离开的步伐,准备跟他好好理论理论!
拳脚理论!
几人都走后,独剩石榴风中凌乱。
“不小心”害得落水?
不小心?!
还要亲自伺候?
她家小姐真的不会被那个女的毒死么?!
石榴绝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妗妗好像觉醒了海王特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