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曾经

当泥胡菜不再鲜嫩,艾蒿枯槁,秋天悄然而至,催黄了树叶,也吹开了桂花。

秋雨如约而至。

青衣的女人打着伞,细碎的桂花如米粒坠落,纷纷扰扰,坠在女孩的肩头,铺出一线淡黄。

那女声如珍珠滚落玉盘:

“你知错了么?”

女孩紧抿着唇,深深地垂着头颅。额前的发太长,挡住了眉眼。她紧紧攥着小手,裙上一层褶皱。她不说话,一种沉默的反抗。

五根葱指,微微握紧了伞柄。伞面被雨滴打得作响,滴滴答答中,女声渐冷。

“只因想赢,便可取走他人的性命么?只因没有明文规定,便可蔑视生死了么?”

“这世间周遭复杂,泥沙俱下,人有百种千种模样,什么都可以改变。”

“唯有底线一物,失守越多,沦陷越多。你是我亲手教养,我不忍看你堕落!”

字字句句砸在心上,又冷又疼。

说完她转过身,打着伞走开了。

烟雾一般的秋雨中,她黑发长裙,始终不曾回头。

雨滴浸透了衣裳,寒意透骨。

耳边只回荡她那一句:

“你该受的。”

是,她该受的。

水珠流过眉骨,在下巴处汇集而下,打湿了双手。她紧紧捂着裙面,却挡不住逐渐的濡湿。

桂花攒在她的裙边,它们紧紧依偎她,在失去了所有的香气以后。

一把伞撑过头顶。

女孩抬头,这是那女人的伞。伞面靠里有一株垂花兰,是女人亲手所绘。黑衣少年站得笔直,神色一成不变的冷硬。

“师妹。”他轻轻唤了一声。

然后他发现,她哭了。

他从她来的第一天,就没见她哭过。

她是个铁做的皮囊,石砂浇铸的心肠,那样强压的训练都能捱住,甚至青龙门主当众的羞辱都扛下了,却因为师父头一次严厉的训斥,而泪流满面。

他忽然想问,为什么。

于是他就这么问了:

“为何出手如此狠毒。”

对那个跟她年纪相当的女孩子。

明妃的另一位候选,此时重伤卧床,昏迷不醒。

女孩红着眼睛,像一只露出尖牙的丑兔子。她恶狠狠地说:

“她编排你!”

“她编排你们!”

他哑然。

她像只咆哮的小兽,说话还带着重重的鼻音:“她编排师父,与你…与你…说你们、你们…”

女孩忽然冷静下来,手里紧紧攥着裙摆,尖尖的下颌像一把小刀。

“我不能让她住嘴,”眼底森冷,“那就让她永远开不了口!”

“…你实在是。”他不知如何评价。

旁人的言论从来都无法影响他,更何况师父那一颗冰雪玲珑的心。可她却是为了他们,确确实实是为了他们。

女孩挡着那些雨滴,不要它们打湿她的裙摆。却是徒劳无功,肮脏的泥水冲刷着单薄的布料,让她心如刀割。

他知道,这是师父送她的收徒礼。

今日是她接任明妃的大典,也是她的生辰。师父却要她跪着,一直跪到日落。

“师兄。”她忽然喊,睁大着眼睛。

“师父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

女孩抽抽鼻子,“不明白。反正…以前都是这样过来的。”

“没有人教我。师兄,没有人教我啊。”

她看着他,漂亮的眼睛里全是茫然。

……

灯火如豆,满室冷清,唯有药香四溢。

“明妃大比非同小可,想来…她也受伤不轻。阿恣,你把这药带给她。”

“只千万记得,莫说是我给的。”女人声音轻柔。

“师父既然如此挂心,又为何…”

“她天资太高,戾气却极重。若不能引向善道,必入歧途。”

“原来如此。”

“对了…今日是她生辰。她不爱吃甜食,可她受伤也不能吃辣。小厨房有我一早便做的寿面,正在炕上热着。一会儿,你一道给她端去。”

似乎不放心,她又叮嘱一句,“也莫说是我做的。”

“…是。”少年声音中微微笑意。

“师父,恕我多嘴。”少年忽然说,“您待师妹,是否…过于严苛?”

静默了一瞬。

“为师待你不严苛?”她含笑。

“…不是。”

“吾是你二人之师,师之道,”她叹息一声,“倘若你与阿妗,德之不修,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之忧,亦吾之过也。”

说着她咳嗽几声,淡淡道。

“屋里潮闷,开窗透透风吧。”

少年应了一声,将轩窗打开。

小小的女孩猛地矮身,缩在墙下,嘴唇咬得泛白。

……

白妗很冷。

她已经很久没那么冷过了。

那年秋雨浸透裙裳,也没有这般冷到骨子里过。师父是不是忘记给她往被窝里塞汤婆子了?

以前她一喊冷,师父就会把她的手握着,然后把汤婆子一道放进她怀里,等到她的身上全都暖了才会起身离开。

“师父…”她好想师父。

要是师父在就好了,她就不会这么冷了。

脸上忽然贴到什么,是一只带着热度的手掌,她不自觉靠近了一些,将冰冷的脸都贴在那不断散发着热度的掌心。手掌缓缓在她眼角摩挲,继而揽上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拥进怀中,在她耳边轻声地唤:

“妗妗…”

是个男子。

不是师父。是谁。

……

夜空深蓝,挂满繁星。

生满青苔的洞窟中,一捧干柴燃得劈啪作响。偶尔刮过风,将火苗吹得乱舞。

影子在山壁上拉长扭曲,青年的黑发长长披散在背后,蹲坐在火堆旁,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他的怀中抱着什么,用雪白的衣袍从头到脚紧紧地裹住,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

她在喃喃什么?

姜与倦将少女拥得更紧些。

那日,她被长情甩了出去。

在看见那如枯叶般飘落的身影的一瞬间,他的心脏几乎碎成齑粉,连声音都堵在喉咙再也无法发出——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或者根本不曾去考虑,便向着那蓝色的身影扑了过去。

心底只有一声又一声的,不能失去她。

不能失去她。

万幸接住了她,更万幸这山崖下是一潭深泉。带着白妗浮出水面的时候,她已不省人事。

……

他背着她,走了许久才找到这一处栖身之所,在附近丛林拾捡了干柴,生起火来,二人的衣物已经被烘干,而她昏睡了一天一夜。

姜与倦低头看怀里的人。

因长时间在水里浸泡,所有伪装都被洗得干净。清水芙蓉般美丽的面容,却没有血色,连唇也发白得可怕,像孱弱到极点的花儿。

他看得揪心,用树叶盛来的水慢慢地喂到她的唇里。她几乎不能吞咽,许多都流淌了出来,洒在他的掌心。他变得很耐心,慢慢地一滴一滴喂进,又仔仔细细地给她揩干唇角。

不知过了多久,她睫毛一动,慢慢地睁开眼,瞳孔逐渐地聚焦,视线不偏不倚,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

心头涌上狂喜,竟连手腕也在微微地颤抖,可随着她一直看着他,却不发一语,整颗心脏,又被不知名的恐惧填满。因为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太空茫,也太冷清了。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全然不认识的人。她的嘴唇动了动,这才张口问:

“你是谁?”

声音很轻,约莫是呛水太多伤到了嗓子。

姜与倦的手臂僵着,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却慢慢扯出一个笑。他的笑,在她看来,却是很奇怪的嘴角上扬。她眉心微蹙。

少女任何细小的神色都躲不过他的眼睛,姜与倦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缓下来,不要惊动到她。她毕竟才醒。

却听见自己的声音粗哑,如同沙砾在纸张上刮过一般。

“妗妗…”

“你不记得…孤了?”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想过许多可能,却从没想过她会与他成为陌路。

“孤?”白妗在脑海里搜刮着这个字。

她忽然噗嗤一笑,目光投向他身后的山壁:

“你是谁的孤呢?在这样的地方?”

这个笑容,还是熟悉的她。

可,她是真的不记得自己了么…

明明只是一梦醒来,明明只是经历了一个夜晚。为什么?

姜与倦有些茫然,仿佛仍然置身于那巨大的洪流之中,被激荡的水波冲得晕头转向。从前任何的运筹帷幄、谈笑风生都变得遥远,毓明太子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无能为力。

“妗妗,”他的声音仍然哑,唤出这两个字便戛然而止。她诧异,去看他,见他闭上双眼,似乎正深深地呼吸。

须臾便睁了开,面容恢复了平静,只是有些苍白,眸子里涤荡着十分的温柔。

他握紧她的肩,轻声说:

“不记得,也不要紧。”

像安慰她,又像安慰自己。

不要紧的。起码,她还活着,是不是。

白妗又看了他一会儿。既不挣脱他的怀抱,也不怒斥他的靠近。

大概因面对的是个陌生人,她很快兴致缺缺,将脸转了过去,看着洞窟的顶。心想,这顶怎么这样低,好像很快就会塌下来似的。

“你,你在这里待好。孤……我去找找有没有食物。”他说完,便轻缓地松了手,修长的身影很快在她视线中消失。

他走出去的时候,似乎踉跄了一下,手掌抵住洞口,这才稳住了步伐。

白妗想了一会儿,起身,跟了上去。

她走出山洞。黑夜之中,那身白衣十分显眼。就在不是很远的地方,她看见,那个自称“孤”的青年,在哭。

他的背紧紧地贴着石壁,仰着颈,用手掩住了唇。

作者有话要说:为何我如此兴奋?

emm想了下还是告诉大家哈,没失忆,妗妗玩他呢(本杳岂会如此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