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明殿内。
姜与倦也刚刚沐浴,浑身还带着清爽的气息,正执着一本书卷,一行一句慢慢地看着。
他并不急躁。
她是他的昭媛,侍寝理所应当。
脑海中掠过今日在元夕酒楼,他与魏潜正把酒言欢。
二楼雅间。
相里昀不知何处冒出:
“添一双筷子?”
又对着魏潜笑出一口白牙:
“魏小侯爷,别来无恙?”
魏潜抽抽嘴角,认出来了。
边月与即墨城通商之初,一伙悍匪劫掠城外村庄,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魏潜是剿匪将军,他是悍匪头头。
既然是在皇宫之外,便没有太子王爷侯爷之分,而酒桌之上一向无仇敌。
姜与倦挥手,命小二添了一双碗筷。
魏潜倒了一杯酒。
相里昀也满上一杯,与魏潜相敬。姜与倦始终眉目冷清,优雅地筷箸移动。
终是相里昀叹了口气。
“殿下你啊,还真是不留情面。好歹也是小时候一起斗蛐蛐儿的交情吧?”
“…”
魏潜古怪地看他们一眼。
姜与倦:“…”
他说的是那年边月使臣进京。
他跟二皇子厮混,关他什么事。
这个相里昀,好像是来冰释前嫌。
相里昀说着摇头,“当着文武百官,各国使臣,你让本王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姜与倦饮了一口酒,“边月有万千生灵,大昭的子民也是生命。他们有儿女绕膝,也有父母要供养。王子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一些代价,不是么。”
比如,忍受这屈辱。
魏潜哪不知盛京发生的事。
亦眉目冷肃,微微颌首:
“王子,若您是来领略风土人情,不说盛京,即墨城也必定扫榻相待。如若另有谋算,还请恕庙小不容了。”
相里昀并不动怒,慢慢道:
“实不相瞒,本王即日便将离京。在盛京这短短数日,倒是令本王获益匪浅。太子殿下,本王佩服你,也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此次前来是为了赔罪。边月男儿,向来恩怨分明。”
他说完,摸出一把匕首,寒光凛冽,锋利能吹毛断发。在几人目光一闪的时候,狠狠往肩膀上一划,顿时血流如注,洇湿了绛紫色的衣袖!
“王子这是何意?”许久有人问。
相里昀面色有些发紧。
“但愿再次相逢,不是在这富贵金窝,而是在浩浩疆场之上了!”
却托起酒盏,好似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浓目点漆,朗声而笑,将酒水一饮而尽了。
魏潜忍不住动容。
他是刀口舔血的武将,最佩服直爽坦荡之人。
此人虽可恶,却不失真性情。
那时即墨城外过招,厮杀一场,倒也畅快淋漓。
这酒一毕,便知从前所有的恩怨,都冰消雪化。
他率先笑道:“王子性情中人。届时兵戎相见,王子莫怪潜手下无情了。”
相里昀哈哈大笑,与他碰盏,酒如落珠,胸臆中豪情万丈。
姜与倦却未动。
区区血流之苦,能抵那十数条无辜性命?
他不咸不淡,连坐的姿势也没有改变,只将残酒饮尽。
忽将杯盏掷地,起身离座:
“孤等着那天。”
酒盏叮的一声,在毯上转了几转,停下。
魏潜俊目中掠过一丝意外,无言。
“孤宫中尚有文书,失陪。”
却在与相里昀擦肩而过时,听见他低沉的哑笑。
“早听说盛京美食繁多,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
他促狭一瞥,点点唇角。
“尤其是那白元子,”
“滋味,甚甜。”
姜与倦果然神色一滞。
“白元子?”
魏潜不明所以,有点诧异。
下一刻,却见雪光一闪,浓紫飘飞,两道身影碰撞,已是过起招来,一招一式,无不漂亮凌厉,剑气激荡之处,桌椅支离,一瞬间使得场上陈设几无完好。
相里昀灵敏躲闪,姜与倦咽欢一旋,却在暗自思量:此人竟然藏拙至此!顿时出手更加不留情面。
挚友温润如玉的面孔上竟有了杀意。
魏潜一时惊讶,却不得不加入战局。
却被一把黑刀阻拦:“小侯爷。”
相里昀的随从。
好汉不吃眼前亏。窗外轻掠,察觉整座酒楼正在被人包围,相里昀琥珀色的眸里划过一丝异色,得意朗笑,纵身而出,却是没了影儿。
随从也与侯爷停战,
硬着头皮走到太子跟前,用他还不地道的官话解释:
“殿下勿怪。白元子,最近,是我家主子迷上的一种食物。糯米白皮,咬开,黑心的芝麻馅。”
岂料姜与倦脸色更加难看。
客栈,斩离接到太子密信:“阻拦相里昀出城。”
将接待内线的任务交给副统卫,与几个黑衣幽均卫,驾马绝尘而去。
夜深。
矮榻边铺着懒狐毛毯,一路延伸至案几。
衔珠貔貅鼎中,青云腾升,旃檀香气溢满了室内。
白妗推门,便看见这样的景象。
太子脊背直挺,端坐在案前,手持青皮书卷,折屏上投下颀长的影子。
青蟒金漆灯台,烛火通明。
姜与倦抬起面孔。
视线胶着。
她看来,青年面容俊美,乌发披散,慵懒如同雪狐。
他看来,少女未施粉黛,清新如同雏雀。心头却是一丝可恨,淡淡别开目光。
竟似不悦?难道是自己发怔太久?
被常嬷嬷抓去恶补了半天的礼仪,此刻终于派上用场,白妗敛起裙裾,袅袅下拜:
“臣妾拜见殿下,殿下金安。”
却不径直向他走来,而是突然转了身,脚步轻盈,往门口走去。
姜与倦眸里嗔黑翻涌。
他要动怒,听她柔婉温美的嗓音:
“打一盆水来。”
低声吩咐后,便将殿门轻轻阖上。
姜与倦湛凉的视线看来。书卷在手边一搁,并无多少神色。
“何不过来?”
她安静地站着,抽出发中木簪。半绾的发顿时垂落,已经半干,更如新墨般鸦黑。
又轻轻弯身,将脚上的鞋袜褪下。
她赤着脚,踩上了白毯。
他心知肚明,十分耐心。
静静地看她大胆地引诱。
她却说:
“妾陋颜,羞于见君。”
绵绵地看他一眼,以长袖掩面,背过了身去。
姜与倦愣了一愣。
木盆盛水来。
少女将盆置于托座之上,取出药瓶,倒入水中,双手浸过,抚摸面颊,将易容的粉膏洗去。
青软的眉毛,无辜的眼,与微扬的唇。
倾城之色。
抬眸,太子的目光凝着自己。
白妗轻轻一笑,袅袅婷婷地走近。
常嬷嬷说,太子与姬妾燕好,不比寻常人家。是的,不可孟浪。
她优雅地跪坐下来,在他身边磨墨,小指微微翘起,发间带着幽幽的香气。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她心不在焉。正将墨砚放置好,脑袋微摆,却正好与姜与倦对视。
他眉眼一动,书卷放下,要来吻她。
她忽然轻轻一挡,羞涩地说:
“殿下,妾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殿下…可不可以一全妾的心愿。”
鼻尖莹润,袖面结丝单薄,犹抱琵琶半遮面。
他眸光愈来愈深,只问:
“何愿。”
“将来,殿下一定会娶太子妃的,是不是?”
她将袖子放下,凄然望来。
姜与倦手指一顿,微微蜷缩。
“娶又如何?不娶又如何?”
“妾知,殿下是储君,需有相配的嫡妻。若非殿下厚爱,妾不会有如今的位置。妾这样的女子,除了容色…一无是处。”
“…”姜与倦咳,“并非如此。”
又说,“莫要妄自菲薄。”
她忽然说:
“可是妾也有私心。妾会嫉妒的。”
几乎是一击必中。
他看了她半晌,忽然笑,
“妒妇。”
白妗见时机成熟,姜与倦大有动容之意。
立刻柔声道:“今夜,是妾与殿下洞房花烛。”
“洞房花烛”四字,令他心口一荡。
“可,即便在如此尊贵的殿下身边,妾却艳羡那小民…曾得偿所愿。”
“妗妗,”他咬了咬牙,逐渐阴郁,“你是想说,今夜前来,非你本愿?”
她默默摇了摇头。
“妾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她说心甘情愿。
姜与倦终于忍不住伸臂,将她拥入怀中,哑声而道:
“孤信你。”
白妗回抱他,在他颈边说:
“民间夫妻结缘,有合卺礼。”
“殿下,可否全妾心愿?”
她忽然从他怀里起身,举起什么,目光晶亮。
姜与倦愕然:她从哪儿弄来的瓢儿?
……
青年怔着,眸里暗了暗。而她却始终巧笑倩兮,像是知道他一定会应。
她不笑的时候,眼睛是冷的。笑起来却春暖花开,红唇翘着,眸如星子,颊边露出甜甜的梨涡,迷惑人一般的甜美真挚。
好直白的美人计,他却特别配合地咬钩,白妗打蛇顺杆,立刻给他满上了酒,素手纤纤,亲自喂到他的唇边。
他淡淡看她一眼,倾身过来,抬袖半掩了,低下头去饮。先是嘴唇靠近,沾了沾玉瓢的边,再一口一口地吞咽。她没把握手劲儿,手腕微倾,喂得急了一些。
晶莹的酒液便一路,从青年的下巴滑落到脖颈,沾湿了凸起的喉结,再浸入那分明的锁骨。
她不知怎么手一抖。
他忽然抬手,把她的五指紧握。
修长的指纹丝不离,覆盖着她的,不容逃避的强横霸道。而口里仍然一点点将酒水饮着,似乎有意无意,唇瓣擦过她的拇指,那湿润而柔软,是他的舌尖…
白妗有一瞬间脑子空白、魂飞天外。
她想,这人道行太高了。
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将酒饮下,这便罢了,还要眸光潋滟地将她一看。恐怕满盛京的雍容贵女,也没有人受得了这样。
方才,方才她竟有种冲动,想要扑上去把他撕了。
这想法…太糟糕。
他偶尔看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几乎是慢条斯理地,喝下了整整一瓢杨花落尽。
白妗屏住呼吸,她觉得脸上肯定是火辣辣的,到底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已经分辨不出,她觉得呼吸加快、心跳剧烈…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这个人…实在是…
姜与倦喝完了整整一瓢儿的杨花落尽,仍旧稳坐如钟——他自己以为的稳坐如钟,在白妗眼里,已经晃得像不倒翁了。
为了防止摔倒,白妗立刻靠了上去,用身体承接他的重量。把他半拖半抱到卧榻,给他脱.衣裳,脱靴子,脱到袜子的时候,还不由自主地有点欣慰,这次没碰到您老的肌肤了吧。
掐了自己一把,这该死的奴性。
把安静坐着的他推倒,扯来一旁锦被,细心盖上。
忍不住摸摸他滑滑的脸:
“殿下安寝~”
转身欲走,却被拽住。
他拉住她的衣袖,一把将她拽倒。
白妗猝不及防,一屁.股跌在了地上,脑袋磕到床头,顿时一阵闷痛。眼前忽地一暗,梅花香气铺天盖地。他竟顺势滚下了榻,修长的身躯倾轧而来,将她严丝合缝地,压在了榻边。
那一年,通明殿内,东风夜来,灯如长龙。
白妗手撑着地,腰要断了。惶惶别首,青年面容雪白,眼底有幽幽的影。
跟她的视线纠着,将少女整个地笼在身下,袖袍委地,乌黑的长发在地面上交缠。
白妗愣了愣,试探地一挣扎。
又是老招数,他腿脚都来钳制,将她紧紧地压着。手却摸摸索索,摸到她的柔软,白妗极度敏感的一颤,刚要大怒,他却不作停留,一路往上,准确无比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白妗刚短促地发出“呃”声,他便俯了下来,墨玉石般冰凉的眼里,有她的倒影:
“对孤情深一片,却与他人有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