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欲坠,一手抚着小腹,满脸痛苦。姜与倦倒没怎么避嫌,直接转身,搀住了她的肩,“可是方才在马车上受凉了?孤看看,”
他语气温和,仿似之前那疏离冷漠都不复存在。
声音放低,“从前山中枯燥,曾同善水学过一些医术。虽是皮毛,或也能派上用场。”说着一边虚扶着她的背,便要去探脉。
白妗想起之前胡诌扯她家少爷略通医术……真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立刻讪笑着躲避,“殿下千金贵体,还是不劳烦了。”
补充:“妾忍一忍就好。”
她轻轻推开青年的身体,体贴道:“还是殿下的事要紧。”
姜与倦笑了笑,一抚她的头,白妗正半弯着身子装病,来不及躲,只感觉好似一片羽毛从头顶掠去,她有点呆,去看他,青年含笑的眼中有种近乎溺爱的亲昵,只是很快便消散无踪,好像是她的错觉。
足足有一刻钟,白妗默默地跟在姜与倦身后,还在满心思琢磨。
莫名其妙……
从来也只有师父会摸她的头,没有一个男子对她做过这种举动,连师兄也不曾。
她可不相信毓明太子真对她动了心。像他这样的人,没有那么容易对一个,尚且没有摸清底细的女子倾心相许。突然转性,迷恋上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么,一个人无故向另一个人示好,会是什么原因呢?要么,他想得到什么。可她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觊觎的宝物吧?
要么,那就是一种安抚,或者说麻痹她的信号,想让她放下警惕。
再联系一会要见的人,整件事就很可疑了,
她一瞬间充满了危机感。
可姜与倦所想却大相径庭。他蜷了蜷手指,手心刚刚触碰过少女乌发,软软的手感很不错。方才怎么就上手了呢,他想,大概是见她垂着头,看似很好摸。便摸了摸。
然后,她眼睛瞪圆,不可置信的样子,倒是蛮可爱。
转过树丛,很快便听见水声。飞溅的水珠沾湿脸颊,白妗侧目,青年的眼中蒙上一层雾气,更显得阒黑。
似潇潇暮雨中,白衣公子踏石而来,袖口蓝纹如水波,他身边,蓝衣的少女并肩同行。
怪石嶙峋,一块银布飞泻而下。在这急湍之中,一僧人正在凸起的岩块上行走,他一身黛色袈裟,竹杖芒鞋,见到姜与倦二人,便自岩上远远地飞掠过来。
待他落地,一点水珠也不曾飞溅到二人身上,可见轻功卓绝。而他半阖目,神色平和,衣袖都是半湿,竟在几息之间,凭借自身的内力蒸干。
这僧人不可小觑!
白妗心头打鼓,只观他样貌,却不知年岁几何。
姜与倦颌首:“善水大师。”
那僧人听了,却笑道,“你我虽无师徒名分,但你那几招几式,却也由老衲亲自传授,何时生分至此!”
姜与倦只得道:“和尚,十年未见,别来无恙?”
僧人展眉,却啐道,“没大没小,好歹老衲也算是你长辈。”
姜与倦无奈,白妗扫去一眼,心说这和尚好得寸进尺,僧人恰巧也看向她,只是微微一笑:
“这位施主是?”
姜与倦道:“她是白今,乃我府中门客。”
白妗没想到他会这样介绍自己,诧异,向善水一礼:“见过大师。”
“五里处有望远亭,可以看见庭山大部分景致,二位,先移步那处罢,”善水道,边走边同姜与倦攀谈,“午间闲来无事,与师弟手谈了一局,却遗憾未尽。不知如止可否赏脸,与老衲续那残局?”
“和尚既然盛情相邀,”姜与倦笑道,“如止却之不恭了。”
白妗低声:“如止?”
姜与倦道,“幼时在此处暂居时,方丈所赠之名。”
“心如止水,”善水亦笑,“一别近十年,不知你可还记得其中寓意?”
“自然记得,”姜与倦步入望远亭中,夕阳光辉遍洒大地,他的影子纤长而孤独。
目光所及之处,是青山绵延,而山下城郭比邻,茶酒旌旗若飞花,即便人头攒动,也渺小似蝼蚁。
“浩浩世途,是非同轨;齿牙相轧,波澜四起。风雨如晦,孰能求存?唯有心如止水,固守本心耳。”
他袖袍鼓动,掷地有声而铿锵,一贯清朗温润的面容上,染上一种近乎决然的艳色。
亭中一石桌,几石凳,桌上置一棋盘,黑白子皆寥落,而他拂袖,先自坐在了棋局之前。
善水入座对面,感叹:“十年光景弹指挥间。你终究不是从前的小子了。”
姜与倦垂目,“和尚,你却分毫未变。”
又看他:“何时还我四时锦绣图?”
善水落子道:“人越富越小气,可见这句话说得不错。那幅图,等老衲摹完便还你。还差最后一篇呢!”
“那是孤本。”
善水动了动嘴皮子就想耍赖。
姜与倦道:“斩离。”
正想找机会偷溜的白妗听到这一声,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转模作样看风景。
一身黑衣的斩离鬼魅般来到姜与倦身边,奉上一个匣子,其中纸笔俱全,还有一本封皮陈旧的书卷,正是四时锦绣图。
“你、你什么时候……”善水惊讶。
姜与倦示意白妗:“我这门客,正好长于丹青,你我对弈,她便来帮你完成这最后一篇。”
你迟迟不愿动笔的这一篇。
“……”懂了,她就是来充当画工的对吧,白妗认命,亭外有一个树桩,打磨得光滑无比,她索性抱着匣子,走到树桩那儿,开始铺纸动笔。
善水有些不解,姜与倦默默落下黑子,吃掉他零散的几颗白棋,“四时锦绣图,囊括大昭奇山异水、人文风情,如星罗密布。而最后一篇,乃是大昭最富丽堂皇之所——皇宫。”
“她要摹的,便是皇庭。”
“也是你,最不愿翻开,甚至回想之处。”
善水面色微变。
姜与倦突然转了话题,“和尚你可知丹书令玉?”
善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还是接过话,“丹书玉令,传说乃是三百年前,被大昭覆灭的太行皇室,所留下的最神秘的秘密,据传得之者得天下,或是绝世奇兵,或是惊天宝藏。”
说罢,又暗自摇头,“说到底,这‘丹书玉令’仅仅是一个传说罢了,从无人得到。”
“太行皇室国祚千年,也曾灿烂非凡,谁知不是真有其事呢。可,我与你说起此事,重点却不在此。丹书玉令虽名为令,真身却是一块玉。之前我口误,作丹书令玉,而你熟悉这个传说,下意识纠正了我。”
他说着说着,便将目光放到亭外那少女身上,瞳孔幽深不已。
“一个人总会遵循记忆做事。既然她的记图能力如此超绝,与和尚你对卦象的天赋一般无二,那么,是否会察觉出这其中的差别——甚至无意识地纠正呢?”
善水突然明白过来:“你在诈她。”
姜与倦不语,
他叹了口气,“不错,我在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