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泬寥,青竹耸立,雾气如舞女长袖,缠绕周身。他好似回到少年时,那一年他十六岁,该是端坐明堂中,听太傅教学,可不知何故竟到了此处。
这是他少时曾待过的庭山,奉常寺所在之地。他在竹林间看见了光亮,循着那光走去,看见一个僧人,他牵着一只白鹿,鹿角上挂着小小的宫灯,灯笼一般的红。
似乎有诵经声断断续续传来,梦里不知是梦,他惶惶然,仿佛重新回到迷失了的垂髫之年。
他朝那僧走去,想寻一个出离之法。
僧人却不见了,独留纤细的少年在原地。他绕着竹林慢慢地走着,听见了笛声。这是他常吹的曲子,雅名“空蝉”,是那人教他。
那是很小的时候,他坐在屏风前,她坐在屏风后。
“空蝉是什么?”
“是现世。”
他隐隐约约看见她露出的衣袖,那袖子上的一针一线是如此华美。可她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放入手中觉得轻飘飘的,稍微握紧一点儿就仿佛会破碎似的那般脆弱。蝉离开的壳就是这样的物件啊。”
她的叹息也是如此脆弱,只一刹那便消散,就像这一切只是他的幻觉、他还未长成,记忆出现的错误。
少年慢慢地停下脚步,雾气在身边褪去,出现一座宫殿。桃花树还未凋谢,一切败落之景尚未到来,所有的青春从腐朽中破土而出。
他隔着茫茫红雨,那无边的芳菲中,定格在一道撑伞的背影。
她是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就好像只要他朝她奔过去,她就会转过身,对他张开拥抱,笑目明艳:
“明珠儿又长高了。”
可是当他走上去,她又消失不见。
推开那扇朱红的宫门,花香四溢。他一步步地走过,这里寂静得像从未有人居住,又繁华若春。花瓣铺满了小径,尽头花树繁美像夜幕中盛放的烟火。
少女伫立在树下。
她打着一把伞,花屑如飞絮。
少女从伞下抬起头来,对他盈盈一笑。
“太子殿下。”
那瞬间,桃花全都开败了。
白妗醒来,就迎上姜与倦沉沉凝视的目光。她第一反应是自己露馅了。
直到他有点不自然地扭过脸去,白妗恍然大悟——这货不会被我睡姿倾倒,就爱上我了吧?
她甜甜一笑:“少爷,是不是奉常寺到了?”
颊边浅浅的梨涡。
姜与倦不说话,动了动膝盖,白妗这才懒洋洋地起身,他从马车下来,落地差点不稳,身体晃了一下,白妗无声一笑。
她赶忙后一步下,姜与倦淡然前行,他今日一身寻常锦袍,一贯的雪白色,衣襟袖口却有深蓝色的流云纹路。
腰着乌木梨花佩,发束水晶白珠冠。好个清风明月佳公子。
白妗上了前去,扯扯他的袖子。姜与倦轻斥一声:“成何体统。”眼睛却直视前方,看也不看她。
白妗暗笑,装无辜:“小人知错,小人以后再也不在马车上同少爷睡啦,害得少爷腿都麻了,要不小人给您揉揉?”
姜与倦差点跌倒。
路人侧目。啧啧啧,光天化日,伤风败俗。还是两个大男人!
姜与倦说:“别胡闹,今日还有正事。”
白妗:“少爷走得那么快,都不等等人家。”
还娇嗔,真是嫌热闹不够大。姜与倦无奈回头,让她牵上衣袖:“过几日是一年一度的上巳节,最近来寺里上香的人极多,故而马车不便行走,我们便从此处上山,注意别走丢了。”
他脾气那么好,白妗都有些愣,下人逾矩,常理来说不是应该训斥一顿么?
如此没有威信,他的太子之位是怎么坐到今天的?
她心里迷惑,也就乖多了,乖乖地捏着他衣袖,亦步亦趋随他前进。
殊不知他们这样在他人眼里,哪里像个书童,简直就是纨绔子弟与他豢养的小倌!
这条通往奉常寺的路热闹非常,街边小贩人挤人,有卖香烛纸符的、有卖糖人炸串的、酒铺茶馆鳞次栉比,路过面摊,阳春面浓香侵人,金黄的大骨汤冒着热气,两把葱花在暖阳下勾人馋虫。
白妗拉着他的袖子,不肯走了。
姜与倦只觉袖口一紧,回头,那书童对着别人一碗面虎视眈眈。他有点无语,想到她出宫前的流离,终归还是拉过她的袖子,朝面摊走去,撩袍坐下,把“咽欢”那把笛子放在了桌上。
白妗看了一眼,有点手痒。
姜与倦:“勿碰。其上有机关,恐伤了人。”
白妗心思一转,“看起来只是普通的笛子呀。”
“以内功送力于孔,从笛口可出刃。利刃淬毒,往后刃愈薄,毒愈强,可见血封喉。”他轻描淡写。
白妗微吓,手攥在一起。
却脸红:“是小人孤陋寡闻。”
面碗上了,白妗心神不宁地吃了两口。见姜与倦不动:“少爷,你是不是没吃过街上的吃食?”
他分开筷子,“不是,”长睫垂下,看着碗中鲜香汤面,“只是许久不来,也不知滋味同从前有无分别。”
白妗这才想起他从前是在奉常寺住过数年的,其间下山来,也不是不可能。都说佛前清苦,看来这小太子,倒并非一路锦衣玉食长大的嘛。
他明明吃相很优雅,半点汤汁也不曾溅到。她却从怀里摸出手绢,在他置筷后,要为他擦拭。他把她的手按住,轻声:“不合规矩。”
白妗将绢覆盖在他鬓边,“少爷都吃出汗了。”她细心地为他将细汗擦去,眼神里全是专注。
在她的眼中,除了他,还有背后攘动的人群,暖阳明媚,春柳澹澹。可是那些景色都褪了色。只有他是鲜明。
“今日小人是书童,您是少爷。书童照料少爷,有何不妥?”
她叠起手绢,要收进袖口。姜与倦蹙眉:“已脏了。”
他伸出手,显然是想同她要了去。
白妗确实嫌弃得不行,想她袖口一贯香风满盈,那里收过沾了汗的物件?还是个男人的。虽说这男人与邋遢沾不上边,白妗也半点不含糊地就给了他。反正那帕子也不是她的,而是她从杜相思那儿顺来的。
丝帕是淡黄色,绣着点点迎春,典型的女儿家的物件,姜与倦不知怎么觉得有点羞赧,迅速便收进了怀中。
有点像定情信物……直到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耳垂微微红。
春风十里,温柔抚慰。
姜与倦胸口放置丝帕的地方有些发热,她却不像先前拉着他的袖子走了,他刻意停了一停,还不见她伸过手来。他侧目一看,才发现人不见了。
白妗正站在不远处,同一个大胡子的异国人交谈。大部分都是那人在说,而她将眉微微蹙着,眼神有点冷。姜与倦见那人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粗糙宽大的指节捏住了浅蓝色的袖口,柔软的布料微皱,姜与倦觉得手指传来轻微的痛意,低头,咽欢被他握得很紧。
他心中一惊。卸掉手里的内力,将笛子重新别回腰间。
他唇角弧度轻微,上前。那大胡子操着一口十分不流利的官话,见了他,磕磕巴巴地问:“你这,这小奴才多、多少金,”
白妗瞪他一眼:“反正比你轻。”
姜与倦:“……”
大胡子只是笑嘻嘻地:“不如,让、让给大爷我如何?”
他说着扯过旁边个绿色衣衫的青年,青年脸白腰软,眉眼含情,大胡子自顾自道:“或者我们换换,我这相好功夫不错,而且脸蛋也比你这个好了太多。”
绿衣青年锤了大胡子一下,嗔道:“死相!”却偷偷朝姜与倦抛了个媚眼。
白妗:“……”
大胡子又同姜与倦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白妗只能隐约从只言片语的官话中,得知这个大胡子乃是从一个叫边月的国家来的,而那个国家民风开放,且盛行男风。
姜与倦终于开口,他说的语言竟与那大胡子别无二致,且十分流利。这下不仅白妗,连绿衣青年也看呆了去。
他应对从容,一举一动莫不有礼得宜,再加上他出众的外貌,天生吸引他人的目光。此时此刻,才完全体现出大昭明珠从小培养的饱满自信力。
他与大胡子你来我往的,白妗有点懵,姜与倦又换成了大昭官话。
他吐字清晰,一字一言极郑重:“体谅客人远道而来,可身在我大昭境内,便应该守中原的规矩。大昭律例,并不流行以人易人,家中的奴仆,也并非主人能任意买卖,还是要过问他们自己的意愿。”
咦,还有这条,她怎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