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不熟

太子所乘车轿又称鹤轿,轿身绘有繁复花纹,以金丝点缀。

一只手拂开琉璃珠帘,青年修长身姿半弯,踩着脚踏下来。

崔常侍笑迎来:“殿下可算回来了,”说着引人进了内殿,为他取下外袍,置于青玉鱼纹的挂座之上。

通明殿内铺着懒狐毛毯,踩上去如同置身云端。

角落衔珠貔貅鼎中,旃檀香气四溢。因设地暖,室内融融一片如春暖花开。

一张高过人顶的六扇紫檀珊瑚松木纹折屏,将寝室隔成了内外双间。

屏风侧旁安放红木雕云纹嵌理石罗汉床,铺设了崭新的寝具,被枕整齐,帐头悬垂谷纹双玉璧流苏。

对面地上设一张供坐的长方矮榻,铺着茵褥,中间一张案几,其余橱柜、箱笥各自靠墙而置,每隔三步便有青蟒金漆灯台,烛火通明。

姜与倦坐到案几旁,一身禅衣,袖子垂在茵褥之上。

崔常侍奉了茶道:“殿下舟车劳顿,本不该用这等小事叨扰。然则也不能不请示,因着下月殿下冠礼,按规矩,需得选出个初礼宫人。皇后娘娘将事儿交给了常嬷嬷,这不,人选给您挑出来了,需得您过过眼,才算敲定下来。”

姜与倦抬着茶盏,啼笑皆非,“我不是一向不问此事么?”抿茶,“既然是规矩,全权交给常姨便是。”

常侍赔笑:“殿下好歹也见见……万一不合您心意呢,就算您不计较,往后皇后娘娘也是要问小人罪的。”

姜与倦正翻开书卷,闻言,道:“那便见一见。”

常嬷嬷一早候在了门口,接到吩咐立时便带着宫女们鱼贯而入,一齐跪在了太子跟前。

她又是问安,又是絮叨这几日东宫的大小事宜,姜与倦耐心听完,神色温和。

常嬷嬷直说到哪个宫女偷懒被罚,崔常侍一声轻咳她才反应过来,拍拍自己的嘴,“哎哟,老奴这张嘴,上下一碰就停不下来。您看,这会子也见了人,今夜,要不要留一个人侍候?”

姜与倦神色淡淡的,扫了一眼少女们,刚想说“不必”。

忽然一顿,发现个意料之外的人。

前不久,刚刚在宫苑外的小路边见过。

现下光线极好,模样能瞧得格外分明。

小脸,翘鼻,抬眼看人时,一对远山眉倒是温柔。

但她不笑,眼神有点冷冷的。

她穿着鹅黄色的衣裙,恭恭敬敬跪在最后面。所有人都不敢抬头,她却与他对视上了,虽只一霎便飞快垂下,却给人一种,掐准了时机的感觉。

姜与倦蹙眉。

他一向不喜欢太艳丽的颜色。

今日那身绯衣,还是常侍说是皇后娘娘一番心意,才穿在身上。

这少女的打扮,可以说完全不符合他的审美。偏偏还在鬓边簪了茜红色的珠花,眼唇不知是否妆过,透出嫣红。

样样不合心意,他看得频频蹙眉。

却拿手一指:“就她吧。”

常嬷嬷领着其他宫女退下,崔常侍也顺路将门阖上。

白妗柔顺地跪着,长发扫在背部。

姜与倦走上前,站定。

“你的名字。”

“白妗。”

“哪个今?”

白妗抬眉看了他一眼,忽然握住他的手。

在他掌心里,以指尖作笔,一笔一划写出个“妗”字。

以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轻颤的眼睫。他将手抽回,掌心微痒。

“妾失礼。”

她说着跪伏了下去:“先前,还未谢过殿下助妾。”

姜与倦饶有兴味地看她,轻声,“怎么这么巧呢。”

白妗道:“《摩诃止观》中说招果为因,缘名缘由,万发缘生,皆系缘分。妾与殿下,实属有缘相会。”

“你还读过佛经?”

“从前家慈喜欢念叨几句,”白妗柔声,“也因识得些字,才能进司经局做事。”

姜与倦默,转身往榻上走去:“孤要就寝了。”

“是。”白妗起身,慢步向前。

他坐在床边,神色有些倦怠。

白妗为他脱袜,她跪得工整,心中默念一切都是为了宝贝宝贝宝贝。

雪白的长袜褪去,露出莹白脚踝,形状精致的脚背,足弓,趾尖含着微红,像是滴露的玫瑰。

第一次见比女人还美的双足,白妗叹为观止。

却猝不及防,这美足轻抬起,踹在了她的胸口上。

平白无故挨了一脚,她重心不稳,跌坐,愣在了那里。

“常嬷嬷没跟你们说过,不能碰到孤么?”

他赤脚踩在毛毯上,居高临下地说。

白妗看见他的脚趾蜷缩在雪白的衣袍之下。

这是故意激怒她呢,看来,还是没有打消疑心。

她再一次认错。

“奴婢知罪。”

因是赤足的缘故,那一脚并不痛,她的头却疼了起来。

谁说他宽容和善,温文尔雅?!

分明是表里不一,死缠烂打。

“殿下,”再次进入,端着托盘的崔常侍见到这副场景,有些惊讶。

姜与倦望去:“何事?”

崔常侍眼观鼻鼻观心:“皇后娘娘赐下美酒,说为殿下助兴。”

“……”

姜与倦往托盘看去一眼,立刻就明白原来之前那杯“杨花落尽”也是他亲娘的手笔。

这是皇后赐下的酒。

太子可以不饮,白妗必须饮。她没什么犹豫,端着杯盏便入了口,抿唇,还嫌有些淡。

不过这话不能说,只能摆出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谢了恩。

姜与倦做梦都没想到,一天之内会有第二次碰这酒。

他举盏饮下后,脸庞迅速红了起来。白妗再次叹为观止。

崔常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白妗为他更衣,他任由她动作,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她低眉顺眼,神色平静,观察不到异样,姜与倦于是去看她在衣带上摆弄的手。

很纤细,肤质白净光滑。

白妗垂眸,好在她并不用刀剑一类的兵器,手上并无茧。

姜与倦便别开目光。倦意浓浓袭来,他眼眸半睐,思绪尚且维持清醒。

穿上寝衣,他躺进榻中,盖上锦被,睡姿乖巧。

白妗取下珠钗,乌发如瀑披落。灯光下,少女容颜似玉,泛着柔和的暖色。她在榻边磨蹭着,想去掀那雪白暗绣的锦被。

掀不动,她暗暗用了力,还是不动。

原来他死死按住了被子。

一头乱发散在枕上,姜与倦睁着眼睛看她,唇半抿,满脸都写着拒绝。

白妗:“?”

你这样好像显得是我急不可耐?

她扯平了脸皮子,温柔又可怜地说,“殿下,是您亲口说留下妾的。”

他乌黑的眼珠静看着她,好像在努力理解她说的什么意思。半晌,从被子里慢吞吞伸出手,指了指矮榻。

要她睡那儿。

“……”

白妗恶毒地想:恐女症?不会是不行吧?

她形单影只地立在烛光下,默默将手攥紧:“妾不知,不知哪里惹了殿下不喜。”

她暗自垂泪,真的不像作假。

姜与倦将视线移开,半晌才慢吞吞说。

“孤,和你。还不熟嘛。”

他说着说着严肃了起来,“哪有刚认识,就睡作一堆的,这儿又不是花楼。”

白妗古怪。

他在别扭这个?可是抱都抱过了,要说睡,芳华宫四舍五入,也算是了。

本来她都做好心里建设,毓明这容色,放在江湖上也是采花大盗垂涎的头号人物呢。她不算亏?

男女之间的事儿,虽没亲身试过,但教中广为流传的那些话本子里不都有。她一个女儿家都不害臊,你堂堂太子,竟然搁这纯情起来了?

可事到如今,白妗不得不配合他:“是,妾知道了。”

到了半夜,室内温度有些偏低,白妗特别窝囊地蜷缩成一团,暗暗咬牙。

姜与倦,你可千万别栽到我手里。

翌日,常嬷嬷来问安。

姜与倦穿戴整齐,拿出一块染着点点血迹的白绢,白妗呆滞。

她反应非常快地羞涩道,“殿下威猛。”

常嬷嬷:“……”

姜与倦:“……”

他轻咳了咳,“好了,常姨你可以去交差了。”

常嬷嬷千恩万谢地走掉了。

“殿下是不是伤了自己了,妾心疼。”白妗捧起他的手,查找着伤口,满眼担忧。

姜与倦愣了几息,才道:“放肆。”

他摆起架子来了。

白妗被他一凶,又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眼巴巴地看他一眼,又飞快垂下头去。搓着袖子,很是不安。

姜与倦心头涌上无奈的情绪,不知怎么便说,“这宫里并不全是孤的人,言行举止,需得注意身份。”

说完就后悔。跟她解释什么?

白妗这才抿唇笑了笑。她看着他,满眼都倒映着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