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羡近日迷上了画美人图。
他的确是一个纨绔,但至少在这建邺的上流圈子里,胸无点墨的纨绔可难混得开。因此,方大公子功课时文不行,但仍能写得一手好字,画的一手好画。
而他最擅长画的也本就是美人。
方羡曾为平康坊南曲的大家作画,彼时那因着美貌才情名噪一时的花魁羞涩一笑,如临花照水,脉脉动人。
可如今,回想起府中那曾惊鸿一瞥的无双倩影,方羡却只能画一张,撕一张——美人神韵自多情,凡俗哪堪轻绘就?
方大公子横行无忌这么多年——顶多,也就是皇帝登基,改弦更张风声鹤唳的那几年,玩得更为谨慎低调些罢了。
闲下来时,方羡脑海中并不是没有闪过些强抢民女的念头。
只是碍于他试探提起时,父亲当时的语气难得严厉,神情更是尤其难看。
而方羡更不知,自己父亲也曾动摇过。
只是方蕴兰把话挑得太明白: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美人的确倾城,然而只有皇帝可以选择接受与否,作为人臣,断没有提前代天子拒绝的道理。
否则日后此事稍有一丝口风漏出去,都有可能给全家招致杀身之祸。
方淮是老了,但他还没有老糊涂,自然晓得孰轻孰重。
他刻意将陈淼安置在夫人周氏的正院之后。周夫人是个有手腕的,单看方伯爷后院挂了名的妾室两三只,膝下却一个庶出也无就知道了。
方淮有自知之明,不敢再多看。
想当初,即使是做了预料的诚意伯夫人周氏,瞧见陈淼的第一眼,依旧惊得当场碎了茶盏。
此是,周氏一边加派人手悉心照顾前者的同时,另一边也暗暗提高了警惕。
只是对于儿子对美人的殷勤,不同于方淮的颇有微词,周夫人就属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左不过,再度上些许时日,陈淼便成为方羡名义上的妹妹了。届时……兄妹情深嘛。
随着开宴的日期愈来愈近,陈淼越发不爱走动。
近些日她的字写得稍稍能看了,起码不再跟鬼画符似的。女先生用瞧朽木的眼神看了非要请假的陈淼一眼,听从伯府小主人们的口令让她如愿了。
屋里,陈淼神色恹恹地砸开一枚核桃,又一枚核桃。
陈全看得心头一跳:“你这孩子——小心手!”
陈淼嘟着嘴:“阿爹,我不想叫伯爷父亲。”
深究起来,这府上的主人她也没见过几次,但仅有的几次抬头,她自然也没错过那其中暗含的打量和炙热。
陈淼也不喜欢未来她名义上的哥哥。
初遇的那个早上,陈淼忙着害羞和尴尬,方羡宿醉过后头昏脑涨,匆匆一别;再见时,陈淼就已经直觉那眼神中时有时无投射出的贪婪。
陈淼对这些眼神并不陌生。
她十一二岁时,父亲还是愿意松口带她进城上街的。那时候她年纪还小,模样尚未长开,神情一派稚嫩。大把人只感慨这孩子实在生得太好,但也总有那么一些心怀杂念的人,逮着她说些不怀好意的怪话,还意图……
而陈全也是在陈淼被当街调戏之后吓坏了,不再敢大喇喇带女儿逛街——天可怜见,拜天子英明所赐,父女俩所见所及一片盛世太平。可他们到底身份低贱,就怕有心算无心。
至于方蕴兰,诚意伯府的千金大小姐,这位方姐姐对陈淼当真是嘘寒问暖,第一天,就热切地叫人替她量体裁衣,用的还都是府上最好的料子。
一颦一笑,也皆与她母亲周夫人如出一辙,再优雅和善亲热不过了。
只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陈淼恶狠狠地小声道,“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稳。”
他们父女俩沦落到如今想要自请离去,都别无选择呢。
陈淼深深记得,早些年她坐在背篓里跟着阿父去城里听说书,说书先生一声惊堂木,念叨出情节无数。
而历经世事的陈全,心底的担忧只有比女儿多的,没有比她少的,但势比人强,如今伯府愿意开口认下陈淼做义女,如此哪怕将来想做些什么,终究是有了个保障。
他嘴上只说道:“伯爷伯夫人能愿意认下你,是再好不过了,以后阿爹也放心得下。”
陈淼丢了小锤子,扁扁嘴,憋不住要哭:“我,我是不是以后不能叫你爹了啊,阿爹……”
她每在人前叫一声阿爹,夫人身边派来的嬷嬷就立刻投来不赞成的眼神,痛心疾首好似她丢了伯府多大的脸。
这段时日以来,陈淼没少被人用这种眼神看,她到底还是个没多少经历的单纯少女,心里当然觉得刺得慌,还难受。
她非不改口!
反正,陈淼心里恨恨地想:这新爹又不是我要认的,你们非得上赶着,还想逼我抛下我阿爹!
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陈全心里也不好受:“不叫就不叫吧。”他拍拍女儿的小手,“阿爹知道我家乖囡孝顺呢。”
陈淼吸吸鼻子。
唯一叫陈淼觉得安慰的是,自家阿爹日子过得甚好,汤药人参,锦帽貂裘,一应俱全。
甚至,伯府还曾周全着给陈全安排几个贴身伺候的婢女,还试探说给他重新张罗门亲事,纳个良家女子好传宗接代云云。
只是都叫陈全给拒绝了——他没告诉自家闺女,陈淼对此事一无所知。
事已至此,陈淼以为这还勉强胜算。
也不枉方蕴兰和周嬷嬷日夜潜移默化:“只要姑娘将来出息了,陈伯父/陈老爷的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未来的贵妃娘娘,现在自然是还没能如方家所愿的“出息”。
但苏家的姑娘已经迫不及待地找到该如何“出息”的路了。
苏苑慧那日被苏长琛叫走,私下里更是被难得疾言厉色的大哥狠狠说了一通。
苏苑慧心里不服,嘴上却还只得乖乖应是。
苏长琛不曾见过皇帝,但他认得千牛卫的腰牌。
能和一甘千牛卫混在一起且被其拱卫左右的人物,也自然非富即贵——起码,绝对比他们这支已经被分出去的、严格来说称不上皇商的苏家来得富贵。
而苏长琛所担心的,其实更多还是妹妹清醒的年纪实在太晚,正经闺秀家的教育没受多少,真要嫁入高门,一来应对不了,二来恐怕也不会被许以正妻之位。
母亲郝氏早已跟他透了一丝口风,打定了主意要妹妹下嫁到知根知底的人家,这样家里能看得住。
苏长琛也是这个意思。
但架不住苏苑慧自己情愿“攀高枝”。
她还想要攀上当今最高的那根枝。
而这,也是她屡次三番出现在容凛面前的理由。
但以上却不能成为容凛觉得纯属巧合的借口。
容凛这会儿刚下了早朝,他着一身冕服端坐在后殿的御座上,黑裳红裙,日光从侧面洒进殿内,笼在他如玉的脸庞上,衬得他淡漠的神色有如天神一般威严出尘。
容凛看着眼前跪伏的千牛卫,缓缓开口:“大将军,你可否为孤解释一下——”
“何谓,‘捷足先登’?”
千牛卫大将军谢均亦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那苏氏女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陛下面前,可谓是从打扮穿着妆容谈吐都下足了功夫:
初见,她是心直口快、不畏强权财物的倔强少女;再见,她一身素色装扮,正为母兄前程蹙眉哀愁;三见,她遭遇本家小姐出口嘲讽,一边为自己坚强辩白一边“不经意”地掉落面纱在人前展现出精心修饰过的美貌……
只是任凭苏苑慧再自认为不露痕迹,在一群人精面前都落了下乘。
彼时容凛面不改色,看这姑娘自顾自讲完,实则眼神不经意落向了他踏足的地界。
容凛回头便叫千牛卫将这姑娘查了个底朝天。
“臣不敢妄言。”谢均停顿一下,恭身的姿势仿佛能一万年不变,“但陛下身边贴身行走之人,无不出身清白,且臣日日检阅,他们也绝不可能有半点向外传递消息的机会!”
况且陛下出游乃兴之所至,时机行踪本就不定。
要说还有人能在禁卫重重防护下事先安排好了这一切,那可真当的上是神仙手段了。
容凛用眼神示意大将军继续。
谢均陈述道:“表面上看,这似乎只是那苏氏苑慧一人之计,其家人半点不知。”
容凛浅浅拧眉,只手指在案几上有规律地轻敲几下,并未作声。
谢均继续回禀:“回禀陛下,那苏氏苑慧似乎从别处得到消息,推断这个月十五,陛下将会‘偶遇’一绝色美人。”
容凛淡淡凝视着手持的奏折,平静道:“哦?”
对此,谢均的声音却难得有些犹豫,又添上一句:“苏氏女倒是提过一次诚意伯府。巧的是,诚意伯府给京城诸人发帖称十五欲开宴,收义女。”
“那义女……传来消息说,也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
“这就有点意思了。”
容凛难掩疲惫地揉了下眉心——方才忠献王与右相一派吵得可欢,嗓门一个赛一个地高,他现下脑子还有点疼——他觉得自己得好好捋捋这其中的关系。
不是没有大胆之人在陛下面前沐浴宽衣,相以勾引,只是容凛自幼便学了些岐黄之术,又自忖修身养性,看淡了男女之事。
看苏家那姑娘的眉眼神色,其实倒还有点意思,胜在新鲜,但其野心也着实是有些……可笑了。
容凛心里一面觉得好笑,一面自然还有种身为人君却被算计的微微的恼——
便是手段再拙劣,他也不信那苏氏女能一次又一次地成功,绝对有人在一旁看他反应。
呵,不过是放任他们安分了一段时间,便又开始忍不住蠢蠢欲动了。
“行罢,既然一个个想请君入瓮,孤不妨也去凑个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评论这么惨淡的吗???你们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个调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