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春风料峭。

陈淼正坐在船头杀鱼。

红通通的手指在凉风中灵活转动,去鳞,剪肚,掏洗,按部就班,行云流水。

这副放在哪个贵族小姐眼里都堪称残忍的画面,竟硬生生叫人看出几分旖旎的美感。

陈全盘腿坐在船舱口避风的地方,身上还裹着条卷了边打了补丁的旧毯子。

他脸上裂开一道道沧桑的笑纹:“小囡,晚上家里做你最爱吃的鱼哩!”

穿绛红色土布衣服的少女抬头:“好嘞阿爹!”

少女只弯起双眼睛,足以叫她身后的霞光黯然失色。

陈老爹笑吟吟地点头,一会儿,又重新望向了平静的水面。

这本是相依为命的父女俩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陈全是个渔民,不,更早些年,他还是个家有几亩良田的庄户人。可好景不长,后来爹患了一场伤病——庄户人家,苦惯了,于是抱着那点侥幸心理,也就没在森林砍柴挂伤后去抓服药——很快就走了,不久,陈全的娘也走了,村里老人都说是累死的。

靠着卖地的钱,还有乡里乡亲有一口没一口的施舍,陈全挣扎着长大了,他长相还算机灵,十岁出头跑去给一个无儿无女的老渔夫做搭伴。直攒到头发渐白,光棍陈全才终于能娶上一门媳妇——陈曾氏,脸上长一块大黑胎记,腿是瘸的,家里也没给她起过大名,就叫她四丫。

这对年龄差颇大的夫妻成亲后,日子过得竟然不错,又过去好几年,他们还得了个儿子。

待那个被养得虎头虎脑的小子满了三岁,陈全可算长舒了一口气,预计在年前全家去趟城里,“斥巨资”请城西的算命先生郑重给儿子取个名字。

谁知就是这一趟,陈全不过是转身给儿子买个糖人的功夫,陈曾氏和儿子就一块被纵马的贵人撞死了。

事后,万念俱灰的陈全叫贵人的家仆打发了几两银子,就给赶回家去了。

至于陈淼,是他在水里捡来的。

他当时站在船头。

那也是一个春天,河冰化冻,水深草长。

远远的,一个不大的木盆漂来。

陈全险些要被河中央的一片金灿灿晃花了眼。

待水盆近了,他捞来一看,才发现绣着金线的红被里头,竟裹着个雪白的娃娃!

从那以后,陈全也不寻死了。他给这女娃起名叫陈淼。

父女俩互相拉扯着,继续过日子。

陈淼只一丁点大,就会心疼人,饿了就叫,也不哭,不舒服了她就哼哼。大了,才长成一个白肉团团的时候,就连拔野菜碰见带甜甜汁水的花,在树底下抓到个知了,也晓得分成两份,一份留给爹,一份给自己。

陈全的脊背一日弯过一日,脸上的笑容却又重新多了起来。

可随着姑娘长大,陈全心里的担忧却也与日俱增。

无他,只因他闺女长得也太好看了些——好看得过了头。

陈淼小的时候,想要吃几口奶,便是求到村里最苛刻的人家,也十有八九能应下来,再长大一点,想要“照看”淼淼妹妹的小子就已经争破了头。

又过了几年,陈全是彻底不敢带着闺女在村里待了。

他仍旧会独自回老屋,却鲜少有胆子带陈淼靠岸。

如今陈淼已经要十六了,陈全望着身姿相貌和彩霞交相辉映的闺女,简直要愁断了肠。

想他一个大字不识的大老粗,白捡一个跟天上仙女似的闺女,更不说等陈淼长到七八岁,他吃的穿的就都是闺女的好手艺了。

有了这孩子,就连他打渔的运气都好得出奇。

陈全有时候会想:他苦了大半生,也许后半生的福气,就应在他闺女身上了吧。

可这个穷苦人却从没想过,卖了这个闺女去换所谓更大的福气——

如今,陈全愁的是:如今陈淼,他闺女,别说真摆出去没人敢娶,就是真要有一天,不幸碰上个贵人,又有哪个普通人家能守得住呢……

陈淼开始在船头处烧菜——炉子是泥巴糊的,上面放了块老爹从城里买的铁板——她熟练地将鱼身翻了个面。

陈淼的小脑袋瓜里,就从没想这么多。

她一扭头,见老爹又开始望着水面发呆,叹了一口气。

唉,之前任她怎么问,陈老爹也不说。

仙女的脸上忧心忡忡,最后只能皱着眉头想出许是老爹年纪大了的缘故。

陈淼扭过身子,咽了一下口水,暗自决定今晚上这顿,整面黄灿灿的鱼肚都留给老爹吃。

“救命啊!救命!有没有人啊——救命——”

突然,一连串带着惊惧的娇呼打断了父女俩温馨的用餐。

陈淼手一重,微微焦黄的鱼皮顿时被戳出一个大洞。

她的注意力立刻回转过来,眼神里下意识流露出痛心——油多贵呐!

陈老爹则立时站起身。

他一边挥手叫闺女赶忙躲进船舱里去,又再三低声叮嘱她用灰糊好脸,一边撑着杆子将小船划到芦苇深处——

笑话,真要遇上歹人,他们父女俩就是白送菜的。

“该死,怎么还不出来——”

方蕴兰暗暗咬牙。

身边的丫鬟瑶琴瞧她脸色不对,尽管自己全然眼神惶惶,额头见汗,却坚持紧紧握住她家小姐的手臂,用已经嘶哑的声音安慰道:“别担心小姐!这会儿府里肯定已经派人来找咱们了!”

方蕴兰一方面满意丫鬟的忠心,另一方面却暗暗觉得瑶琴到底还不够稳重,尚需多加调-教——她手臂都被拽得有些疼了。

此番前来,方蕴兰是做好了受伤的准备的。

前世的陈贵妃向来身居深宫,除非陛下主动,否则少有人有幸上前,旁人大都只能垂首远观。

方蕴兰可不敢妄自揣度未来贵妃娘娘的品行——

是的,尽管侥天之幸得以重新开局,但历经前世种种后,鉴于陛下的雷霆手段,方蕴兰已经将对贵妃娘娘的畏惧,深深记在了脑海中,刻在了肺腑里。

哪怕现如今胆敢使些手段,她赌的也更多是未来国丈大人的人品——前世里,这位国丈大人不好赌,不好色,平时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求神拜佛,行善积德,陛下每每因为贵妃对他多加恩典,他也总要找个理由布施出去。

因为太过乐善好施,京都上到满朝文武,下至平民百姓,都知道国丈大人是个顶好顶好的大善人。

方蕴兰内心开始焦灼:她明明事先叫人盯住了陈全得知从镇上回来,才匆匆从京郊坐马车赶来。

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方伯爷叫管家到赌馆门口随手雇了两个外地来的混子,吩咐了他们去吓唬在郊外庄园的一对主仆——管家故作高深,不明说那是他家姑爷养的外室。

只是方蕴兰“贪玩”,执意带着丫鬟在外头多放一会儿风筝,那外室说到底是下人,得避着小姐不能出现,才好叫打手“认错”了人。

而期间,伯府大小姐将会被两个急公好义的平民父女及时出面“救”下。

届时,这对打手会被送去见官,管家也要被狠狠打上一顿板子。

而诚意伯府,将会大张旗鼓感谢嫡小姐的救命恩人,甚至不吝将其收为义女……

“没办法了!”

方蕴兰暗暗下定了决心。

初春之际的邺水清澈见底,有数不清的水草在其中随波荡漾,鲜嫩的芦笋芽本也不高,只是河边浅滩复了一道又一道,一根根、一簇簇、一片片布满了这方河畔的角角落落,才不叫陈淼父女俩的行迹叫人发现。

但方蕴兰就赌他们还未曾走远!

她拉着瑶琴走到河边,仿佛情急之下大声娇叱道:“别说了!那两个贼人定然是冲着我来的!听我的,我会水,我先闹出些动静,然后,瑶琴,你就往回跑——你只是我诚意伯府的丫鬟,不会比得上我重要的!”

“小姐——”瑶琴感动得眼泪汪汪,“不行啊小姐,我怎么能让你独自涉险……”

“别说了!你赶紧躲起来!”

方蕴兰瞥了一眼凉生生比起冬日也不遑多让的河水,想见其刺骨,自个心里就先打了个哆嗦。

她正要脱下厚厚的外服,却忽然被双眼噙泪的瑶琴抢过来死死按住了手:“小姐,让我来!”

方蕴兰往日里满意瑶琴知情知趣,但这会儿真是深恨对方不带脑子,枉费了她今日选中惧水的瑶琴带出来的一片苦心:“——你别拦着我!”

瑶琴则哭得愈发悲惨:“小姐,不要啊小姐!您千金之躯,要是伤到一根头发丝儿,奴婢都万死难辞其咎。您这样、你这样让奴婢怎么跟伯爷夫人交待啊小姐!”

伯府的丫鬟,尽管平日里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到底还要做活,就凭方蕴兰那娇娇小姐的力气,自然抵挡不得。

瑶琴手下一用力,方蕴兰登时被扯得一个趔趄,险些要一头栽进水里去。

“阿爹,”陈淼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她们就没发现,她们两个的动静,都已经把水鸟吓跑了吗?”

要是真的有贼,此时也早该在主仆俩磨磨蹭蹭的功夫里闻声追来了。

要是她自己,就赶紧先往能藏的地方跑,大不了两人一起蹲水里。就算坏人真这么厉害,起码也要提前多捡些沙土石块,一些尖利的树枝预备偷袭也是好的。

陈全这会儿则更怕了,他小声快速道:“爹的乖囡,那可是伯府啊!我跟你讲,这事咱可不能管,这大贵人的事,那可是万万不能沾上的!”

陈淼心有戚戚焉,听话地不住点头。

再抬眼,她却又蹙眉道:“糟了,阿爹——他们好像看见我之前在芦苇群里晒的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