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透过窗间的缝隙照在木桌上,疏散横斜,像是划出泾渭分明的界线来。
梁乐与李轲对坐在两侧。
木门紧闭着,从里头锁上,保证不会有?人进来打搅他们。
这会其余学子不是去食肆用晚饭,便是去浴堂洗浴,都不在屋舍附近。?时间四下寂静,外头一点声音也没有传来。
梁乐的头发还湿着,她进了门就坐下来,对自己的湿发毫不在意。李轲原本有话与她说,但只坐下片刻,便按捺不住,起身去取了条干巾来,将梁乐的发丝散开,?点点为她擦拭着。
温热的指腹从湿漉漉的发丝之中穿过,不时划过头皮,带来一阵酥麻。梁乐忍不住哼哼两声,就感到发丝被这人扯住:“好痛!”
接着头顶传来李轲带有愧疚的话语:“抱歉。”
顿了几息,他补充道:“我轻一些。”
她本就不爱自己弄干头发,在家里尚有?侍女帮忙擦,到了书院她都是随手揉两下就散着,等头发自己干。李轲每回都看不过去,就会主动来帮她擦干。
她坐在软垫上,像没有骨头?般塌着腰。李轲跪坐在她身后,沉默地为她拭干湿发。因为太过熟悉李轲,这会她也不觉得别扭,甚至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半靠在后面的少年身上,手里把玩着他垂落的黑发。
心里?直担心着的,想要隐瞒、掩盖的事情终于要被发现,她非但没有惶惶不安之感,反而?觉得天青气和,?切都尘埃落定,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伪装。
如释重负的感觉让她轻快起来,整个人散发着愉悦的气息,甚至忍不住去想李轲等会会如何问她,会惊讶,还是难以接受。
应该不会是后者吧。虽然不知道这样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但她就是莫名?觉得李轲愿意接受身为男子的她,也不会反感身为女子的她。
她神游天外地瞎想,李轲却有些难忍。
心尖上放着的人几乎被他抱在怀中,她身上穿着他的衣衫,清新的皂角香气与她身上的香味融在一处,像是绕过他的颈后,勾过他的头颅,让他深深嗅闻。
他握着干巾的手背已经因用力而?显露出青色的脉络,只能凭借自制力保持着距离,让他的双眸从那身宽大衣服裹不住的身躯之上挪开,落在眼前的湿发之上。
可即便是这捧在手心中的发丝,也像是她的主人?般,柔软却又坚韧,纠缠在他的指间,时而紧紧贴着他,时而又绕出一个诱人的弧度,诱他追逐。
带着凉意的发尾扫过他的掌心、指腹,带起细密缠绵的痒意,但触感稍纵即逝,?切都是若即若离。
——如她一般。
令他患得患失,如狂如痴。
他不知晓自己是什么时候停下动作,但天色暗下来前,手中的黑发已经变得蓬松柔顺起来,散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之上。
梁乐在他轻柔的动作之下昏昏欲睡,险些靠在他怀里睡过去。直到他停下来,她才清醒过来。
但意识回笼的速度稍慢,她用脑袋蹭了蹭身后的人,才坐直身,有?了要谈话的姿态。
她侧身看李轲?眼,发现她的头发是被擦干了,但这人胸前的衣襟却也被沾湿。那一块微微加深颜色的布料怪异地出现在这个位置,梁乐开口道:“李轲哥哥,你要不要先换身衣裳?”
“无碍。”李轲摇头,想要坐回梁乐对面,却被后者拉住了衣摆。
梁乐将软垫摆好,示意他坐下:“你就坐这儿。”
他们挨得近些,她也能更近距离观察对方的态度,等会坦白的时候万?有?了意外,也好及时发现,圆转回来。
隔着?张桌子,万?她一会哪句话没说好,直接把李轲气得扭头就走,她拦都拦不住,岂不是麻烦了?
她自觉准备充分,就是准备的那套女装没能用上。
原本打算在他生辰那日穿上女装坦白,想着他看?到自己,多少懂得?点点怜香惜玉,不会太过生气。但现在要是去换衣裳也实在太过刻意,而?且——她还是想着等李轲生辰再穿给他看?。
即便幻想过无数次今日,打?过无数腹稿的梁乐还是不知该如何说起。她看着李轲,想等他先开口。
李轲接收到她的目光,读懂了她心中的想法。可他又该问什么呢?
他想起那浴堂中发生的、仿佛还在眼前的?幕。那萦绕在鼻尖的馨香,那身前柔软的触感,那玲珑有?致的身躯……
仿佛都在暗示他——梁乐的不同寻常。
他不是从未怀疑过,但因为梁乐?日复?日的坦荡,令他难以再多生疑心。何况,他也不敢去想,他怕若是他真的以为梁乐是女子,得知了否定的真相之后,他会难以接受。
但像是——他最不敢去猜测的那件事确实成真了。
心中的喜悦与隐忧同时探出头来,?会在欣喜他的阿乐是位姑娘,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她迎娶回家;?会又在担心,阿乐对他如此亲昵,像是毫无男女之防,是否从未对他有?过……有过如同自己?般的心思,是否真的只是将他当作同窗,当作知交。
被埋藏在更深处的顾虑是,她从未告知过自己这件事,是否她的心中,其实是不信任他的。
……或许,连知交都算不上呢?
纷杂的思绪仿佛在脑海之中交战,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听从哪一种想法,嘴唇几次开合,却始终没能问出什么来。
梁乐等不到他先开口,料到这件事对他来说,许是太过难以接受了?些。若是她要解释,那便得从幼时男装到了原阳县之时说起。
说来话长,她可以之后再慢慢说与李轲听,但此时必须当机立断,将这真相揭露在他的面前。
她扯开?些挡住自己咽喉部位的衣领,在李轲震惊的目光中将他的手抓起,按在了自己的喉间。
李轲见她拉扯衣裳之时便想阻止,但梁乐动作太快,又或许是他的心底并非真的抗拒,等到他反应过来之时,指尖已经落在了面前人细腻平滑的肌肤之上。
温热柔软,让他忍不住想要摩挲,却又不得不压抑住这样的冲动,僵硬着手指不敢动弹,也不愿收回。
梁乐见他不动,干脆抓着他的手指在自己的咽喉部位上下摸了摸:“李轲哥哥,我是女子。”
她没有?喉结,这是她能想出来,最简洁、最迅速让李轲认清这件事实的法子。
见眼前的少年没有?露出任何厌恶或是难以接受的排斥神色,不等李轲应答,她迅速说起前因后果:“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她避开了“欺骗”这个词,换了个更加温和而?易于接受的“隐瞒”。不论真实情况是如何,这样的用词多少能让李轲听起来舒心?些。
“我幼时生过?场重病。你记得吗,六年前,我离开原阳回家,那时卧床几年,也是因着幼时的身子不好。”她唤起李轲的记忆,将自己的难处与苦处说出来,勾起对方对她的心疼。
“那时我家人带我遍寻名医,我吃了许多名?贵药材,但都没用。直到最后,我娘亲带我去庙里求菩萨庇佑,空和大师见了我,说我是因为身子阴气太重,压不住,只有女扮男装才能扛过鬼门关。”她慢慢解释,接着表露自己对李轲的在意,“而?且大师说我满了十六,便能换回女装。我也打?算到了生辰之时便告知于你。”
她虽然模糊了重点,但李轲仍是意识到不对之处:“便是须得以男装示人,你也可以尽早告知于我。”
梁乐虽然没奢望能直接糊弄过去,也没料到李轲点出这么尖锐的问题。她思考了?下,想出了?个完美的答案:“你记得我离开原阳之时赠你的玉环吗?那次我换了裙装,想要将玉环给你,然后告诉你我其实是女子。”
她不想提起李轲的伤心事,只说道:“但那时我尚不该换回女装,直接便昏了过去,那玉环估摸也是因此而摔缺一块。”
见李轲似是担忧起来,想要问她之前的事究竟是如何,她放下心,知晓李轲没有再责怪她欺瞒了这么多年的事。
她虽然是想方设法,“花言巧语”让李轲不要怪她,但也不想因此让他过多担忧,或是遗憾当年的错过。她勾起唇角,弯眼笑起来,语气轻松道:“‘玉环穿耳谁家女,自抱琵琶迎海神’,李轲哥哥,枉你念书十数载,连我藏在玉环之中的话都没想到呢!我可是早就暗示你啦!”
听她满嘴胡言,将诗中所写的耳饰当作她所赠的那两枚玉环,李轲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既气自己没能早点儿明白她的意思,又气当年为何没有更逼着梁乐多读些书,不然她怎会见着个“玉环”就拿出来暗示自己的女子身份。
但不得不说,她这么?解释,他心中的郁结烦闷瞬时散去。
也许与她说了什么都无关,只是见着她的笑颜,他便永远也生不了气,只想将她哄着,让她日日月月、岁岁年年都能如此时一般高兴才好。
“你若是早教我知晓,我断不会让你来书院。”李轲说道。
他让梁乐来书院与他?起进学,虽然嘴上说是为了让她多念书,将来考取功名?,但他心中知晓,?切都是出于他的私心罢了。
但若是知晓她其实是女子,无论他多想见她,多想日日与她在一处,他也是绝不会答应她女扮男装来此的。
梁乐此时已经知道要说什么话才能让他略过这事了,她开口就是甜言蜜语:“我也是想和你在一处才来的呀。”
面前的少年果然听得耳尖通红,许久才有?些难以启齿道:“可你每日……沐浴……”
“我每日都选了避开人的时候,而?且我只去另一边的隔间。你看?,这么久了,也没有人发现呀!”梁乐解释道,“若不是今日潘仁硬要拉着我去,我又想和你说说话,我才不会去呢!”
说到这里,她只能在心里向潘胖胖道歉,让他出来当了这个挡箭牌。
李轲却十分不赞成:“便是你顾忌着旁人,若是有人毫不顾忌,污了你的眼又该如何?”
他想到方才的自己……
竟然直接那样站在了她的面前,也不知晓她会如何想自己,会不会觉得他是个登徒子?
只是他,尚且还好说。只是稍稍想到还会有?其他学子这般出现在他的阿乐面前,他就难以忍受。
瞥见她手掌上的伤,李轲想到一事:“胡姑娘是否早已知晓?”
她那时从火场中被他救出来,胡璇硬将他拦在屋外,还借口说医术不能外传,想必是早已知晓阿乐是女子,只是想方设法地瞒着他罢了。
就连胡璇都能知晓。
他垂下眸子,神色晦暗,像是不大高兴。
梁乐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糊弄过去,毕竟胡璇知晓,也不是她主动说的呀。
想了半天,她还是实话实说:“她有回碰到我的脉象,然后便发现了。不过她嘴很严的,不用担心她。”
“我知晓。”李轲淡淡答道。胡璇若是嘴不严实,还能将他瞒到今日么?想起自己还曾警告过她“男女授受不亲”,没想到最不合礼法的其实是自己。
想到这,他心中犹豫,还是问了出来:“阿乐,你想回家么?”
这书院里头毕竟处处是男子,来时是秋冬时节,衣物也厚实?些;现下日头渐热,衣料轻薄,她在这儿只会更容易暴露。
梁乐果断摇头:“不想。”
她知道李轲心里担心什么,凑过去哄道:“没事呀,李轲哥哥,今年你还要去京城参加秋闱,再过?个月,我们就要离开书院了,你别顾虑我啦,我真的会死守这个秘密,不会给其他人知道的!”
她举着右手,像是要起誓?般。
李轲正想将她举着的手放下,可尚未碰到,又觉得他不该如此轻浮,动作做了?半,复又收回。
她的脸与他凑得极近,仿佛只要稍稍低下头便能碰到,他放缓呼吸,只敢将目光移开,却正好落在了她圆润小巧的耳垂上。
光影掠过,他取得案首那夜的画面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
那张因醉酒而?酡红的面容与她缓缓重叠,耳垂上几不可见的小孔更是清晰地映入眼帘。
像是有头横冲直撞的猛兽在他胸膛中奔跑,他只觉得情不自禁,想要将她抱入怀中,又怕自己太过鲁莽,冲撞了她。
只是唇角眼尾却抑制不住地流露出笑意。
那莹白的耳垂在他面前轻晃,他哑声道:“我早该知晓的。”
作者有话要说:看梁乐扯领子,李轲:!!!她干什么???
梁乐:就想证明我没有喉结呀,他想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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