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梁乐与李轲谈到最后,不欢而散。
梁乐无法说服李轲,李轲也不愿与梁乐争执。虽然他仍然关注着梁乐的起居,但平日都甚少与之交谈,就连带饭都只是将食盒放在她面前,等她用完再收拾碗筷。
起初梁乐还想找机会和他再聊聊,但李轲那写在脸上的拒绝与她交谈的态度让她偃旗息鼓。他看起来比那日她昏迷刚醒过来还要生气,就连潘仁都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不对。
梁乐实在无人可问,只好去找潘仁,把自己与李轲的对话重复了遍,末了问:“你说李轲到底为什么不理我了。”
她毕竟是女子,兴许男女思?考的方式确实不同,她完全没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何况不论李轲是什么想法,也不能说杀人就杀人啊!
潘仁关键时候还是靠谱的:“梁乐,你觉得李轲是为什么恨柳温?”
“因为柳温想害我?”她不确定地猜到。
“是啊。”潘仁点头,“李轲明显担心你,才不高兴,想为你报仇。你却说他不对,他能不生气吗?”
梁乐拧眉思?索了一会:“但确实不对啊。”
“你怎么还在乎这个?”潘仁恨铁不成钢,“李轲是觉得,他一心为你考虑,可你却不为他想想。”
许是梁乐面上的不解之色太过明显,他看不过去,进一步问道:“若是那日,被困在火场中的是李轲,冲进去救他的是你,你还会救柳温?”
“我……”梁乐忽然被问住。
若是她与李轲互换,她还能如此淡然地说出要救柳温这样的话吗?若是躺在火海之中的是李轲,她……她会不会也恨不得柳温烧死在里头,以解心头只恨。
这样的假设她只是想象便觉得难以接受,她喃喃道:“我不知道。”
潘仁看她这样,知晓自己方才这些话没白说:“那你还觉得李轲不该如此气愤吗?”
梁乐捏紧面前的茶杯,里头是潘仁招待她倒的茶水,只是早已冷了。她忽然想,李轲要是在的话,肯定要为她换杯温水,总之是不会让她喝凉茶的。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管到了体内,带来一阵凉意,让她思?绪都清晰许多?。刚恢复的喉咙被刺得生疼,她低声道:“我不该那么说。”
她的目光落在杯中晃荡的水面上。即便这几日李轲气恼不理她,倒到手边杯里的水也永远是温热的。
是她说的那些话太伤人了。
她不过仗着看过原书,就先入为主地以为李轲不在意他人性命,时刻想着要引导他走向正途。
可实际上?,他从未不在意过谁的命,一切都是她强加在他身上的。
想到这里,她放下茶杯,与潘仁道别便回自己屋舍,准备去找李轲道歉。
但刚走出潘仁的屋门,她便看到有位不速之客站在自己屋子门口。
潘仁送她出来,见?到柳温时的态度比她还激动,整个人扑到梁乐面前,挡住柳温看过来的视线,大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柳温微侧一步,并不搭理挡在眼前的潘仁,目光穿过他,看向后方的梁乐:“梁师弟,不知可能赏脸与我聊聊?”
“不行。”潘仁立刻拒绝,他知道梁乐先前那事都是柳温干的了,对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这些词有了崭新的认知,坚决不许梁乐过去。
但梁乐却从他身后走出来,对柳温颔首道:“好。”
潘仁拦住她:“梁乐!他不怀好意的!”若是梁乐在他眼皮底下再出什么事,李轲怕是真不会放过他了。
“没事。”梁乐淡淡道,“何况这是我的屋子,你就在边上?房里待着,他能做什么?再说,他比我的伤还重,你担心什么?”
那天夜里,柳温的伤本就比她严重许多,以至于现在还苍白着脸,估计是才能下床就来找她了。
进了自己屋里,她示意柳温坐下:“我这没多的茶杯,失礼了。”
平日里只有她与李轲用茶杯,于是就摆了两个在桌上?,若是有同窗来便为他们再洗两个放在柜子中的杯子。但她左手不方便,也不愿意为了柳温去折腾这些,便直接不倒茶了。
柳温轻轻一笑,并不在意这些虚礼:“无碍。”
他身形单薄了许多,脖颈间的青色血管似是都能看见?,想来那大片的烫伤并非那么好受的。
他拢拢衣袖,说明来意:“我今日来,是与梁师弟道别的。”
“你要离开书院?”她知晓这件事闹得极大,书院会做出什么决定都十分可能。但柳温做过的这些事说到底也只是触碰了书院的规矩,至多就是将他逐出书院罢了。
只是,柳温今日这个态度确实是她没想到的。与那天夜里的癫狂不同,与往常的温和虚伪不同。
这人平日里时刻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但身上的温润气质却更真实了些。失了伪饰,反倒令人看着更舒服了起来。
像是——通透了许多。
“我还能留下吗?”柳温轻声反问。他语调缓慢,并非尖锐的逼问,显得有些无奈。出了这事,他指使其他同窗害人的事早已被传开,各种各样的猜测被施加在他的身上,更有猜测那火是他主动放的。
不论荒谬的或是切实的议论,都堵死了他留在书院的路。
“这些日子,我躺在床榻之上?,每日无所事事,只好瞎琢磨。”他说道,“阿珩许是怪了我,他虽照顾我,却也不愿与我多?说什么。昨日我能离床了,他便寻夫子换了间屋子,要与我分道扬镳。”
梁乐对这些事并不关心,她本应厌恶眼前这人,但不知为何,听他语调,总觉得有股子伤怀之感。
“你找我作甚?”
总不能是想请她帮忙找宋珩说话?
“来向你道谢。”柳温站起身来,朝她深深一揖,躬着身子不起来。
“那日火场之中,多?谢你救了我。不然此刻我怕是已经躺进棺木之中。”
梁乐声音平静:“是李轲救的你。”
“是你。”柳温直起身来,看向她,“若非有你,他不会救我。”
他倒聪明。
梁乐眼中染上?几分讥诮,这人那夜想与她一起被活活烧死,今日又来感谢她救他一命,真是……难以捉摸。
“可将你喊醒的人的确是他。”
“我知晓。过后我会去找他道谢。”柳温仍未坐下,又朝她一揖,“之前的事,是我之过。不求师弟宽恕,此行唯表歉意。”
梁乐看他弯着腰,后背的伤似是未好,隐隐有鲜红的血迹渗出,想来是扯着伤口。她神色不变,仿佛没看见?一般。
“我不会原谅你。我不知晓你是装作这副模样,还是真的想通了,认识到过错。但既然你已要离开书院,这些事也与我无关了。只盼你今后莫要害人便好。”
柳温站直,说道:“自然。阿珩已与我说明。这一切都是我着相了,我太在意这些东西,才被迷了眼,做出这些错事。”
他说得诚恳,梁乐几乎要信了。难道他真的洗心革面?
见?了梁乐面上的怀疑之色,柳温继续道:“师弟不愿信我,我亦不会责怪师弟。听闻师弟与李师弟因我生了分歧,我虽不日便要离开书院,但临行前还望能为师弟分忧。”
他有这么好心?
不说梁乐是否信他,就依着李轲对他的态度,若是真让他帮忙,怕是她和李轲真不用和好了。
“不必了,你顾好自己便是。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柳温也不再劝,只安静站着,看不出他方才那念头是否被梁乐打消。
梁乐突然觉得坐立不安,干脆站起来送客。
“柳师兄。”走至门边,她还是喊了一声“师兄”:“不论如何,还是多谢你当?初送来的蜡烛,与那些札记。”
柳温走在前面,听了这话,回头看向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他盯着梁乐许久,才感慨道:“梁师弟,直到今日,我才知晓。”
梁乐疑惑,不懂他意思,问道:“知晓什么?”
柳温只淡淡摇头,站在门外,作了最后一揖。
这次他很快便直起身来,深深望了梁乐一眼,便转身离开。
正巧日头偏斜,他逆着光,看不清晰。
他身量修长,虽然重伤初愈令他身形瘦削不少,几乎要撑不起这身衣裳,但较之往昔,却有了几丝沉稳之感。
梁乐的脑中忽然闪过这人方才又提到了宋珩。
与藏书阁里头那直呼其名的“宋珩”不同,他喊对方“阿珩”。
若说先前的称呼有掩盖不住的恶意,今日这称呼却平白亲近许多,带上几分真情。
他好像真的是……醒悟过来,真的知晓自己的过错,在寻一个新的开始。
不知为何,她注视着这人的背影,心中对这人的恨意渐渐散去,只余八个字留在心中。
——形销骨立,愧负知己。
·
李轲是在回屋舍的路上遇到柳温的。
他见?到这人时,便想要立刻回屋,看看梁乐是否还安稳待在里头。
柳温的住处根本不在这边,他会出现在这条路上?,只可能是又去找梁乐了。
想到这点,他几乎站不住,只想奔回房确认。
但柳温叫住了他。
“李师弟,莫要担忧,梁师弟无事。”
李轲不愿与他多?说,只想当作没听到一般,饶过他走过去。
柳温的下一句话令他顿住脚步。
“李师弟,难道你对我先前多?次去找梁师弟的事,没有一丝好奇?”
“你找过她?”李轲反问道,他的神?情本就冷淡,听到这话更是染上?几分危险,“你们接触过几次?”
“李师弟莫不是想与我站在这儿说?”柳温引他到一旁的石桌旁,示意道,“坐。”
他看向李轲,肯定道:“你早知晓是我了。”
没得到李轲的回应,他继续说道:“你不告诉梁师弟,是因为还没有证据,担心她不信你。”
“闭嘴。”李轲眼里一片冰寒,“回答我的问题。”
柳温自顾自道:“你与梁师弟相识太久,知晓她是个什么性子,她不愿怀疑我。或者?说,你就是怕她为我说话。
“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在等我做出更严重的事,甚至你不惜让自己置身险境,到那时便能有了凭据,让梁师弟知晓我的真面目。只是可惜啊,出了意外,这事应在了梁师弟身上,彻底打乱了你的阵脚。
“李师弟,你现在——后悔了么?”
李轲脸色难看,搭在石桌边缘的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不知是否被说中了心事,一双眸子狠狠盯着对面的人。
柳温却毫不惧怕,话锋一转:“师弟莫急。我什么也未与梁师弟说。她还被你蒙在鼓里。”
他直视李轲的目光:“我与梁师弟并未交谈几回。不知李师弟是否有一手熬煮迷魂汤的好手艺,每每我请她与我交好,离开你,她都断然拒绝。”
听了这话,李轲压下心头怒火,厉声道:“你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
“如今我已知晓。”柳温点头,承认他的话,“可梁师弟分明看重你,你又何必罔顾心意,漠视于她?莫非是因为我?”
“与你无关。”李轲已经听到自己想知晓的事,不愿再留下与这人多说,起身离开。
柳温的声音自他身后远远传来。
“李师弟,那夜还是多谢你了。”
·
屋舍里,梁乐坐在矮桌边,神?游天外?,想着如何与李轲和好。
他们本来也是因为柳温有了矛盾,现在柳温人都要离开书院了,再因为他吵架实在愚蠢了些。
而且潘仁说的那些话也有道理,她也能理解李轲的做法了。
“唉!”她撑着脑袋,叹了口气。
李轲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他步速极快,仿佛带着阵风,进门时衣角还被吹得翻飞,有些紧张地确定屋里是否有人。但看到梁乐安稳地趴在桌上?时,他又将脸上外?露的情绪收好,冷淡地颔首,进了里间。
梁乐抬头时只看到他的背影,张口想要喊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咽下了口中的话。
他进来时没关门,潘仁本就因为先前柳温的到来打起精神?,时刻注意着这边。这时见李轲回来了,直接进屋找他。
梁乐以为他是来向李轲告状,要说出柳温方才与她交谈之事。
可潘仁却并未说起这事。
“李轲,等会一起去浴堂啊!”他冲着里间的李轲喊道,然后又扭头朝梁乐使眼色,说道,“梁乐也一起来啊!”
梁乐瞪圆眼睛,没懂他的挤眉弄眼是什么意思,小声道:“去干什么?”
潘仁估计李轲在里头换衣裳,不会这么快出来,凑到梁乐耳边说道:“还不是为了你俩,等会去了浴堂,大家一起泡在池子里,好好聊聊,什么事不能说开?
“以往我和我爹连吵几日,结果泡个澡,什么气都消了。”
说完他还冲梁乐眨眨眼睛,仿佛说出了什么十分靠谱的计策一般,骄傲道:“信我。”
他虽然说得像是头头是道,但梁乐只觉得自己濒临崩溃。什么池子,什么浴堂,什么泡澡,那是她能跟这些人一起去的地方吗?
她内心已经想要打开眼前这个圆圆胖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但顾忌着里间的李轲,强自冷静道:“我觉得你这个主意不太好。”
潘仁急道:“有什么不好?你是不是只用过里头的隔间?浴堂还有个超级大的池子,可以一起的,我与阮卓有时候也会去。到时候大家坦诚相见,那些小龃龉不就都过去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梁乐更不可能同意了。她正要拒绝,就看到李轲已经走了出来,正看着潘仁凑在她旁边说悄悄话。
脸色更吓人了。
李轲扫了眼潘仁:“走吧。”
“啊?”潘仁还没反应过来。
李轲皱眉看他:“不是去浴堂?”
“是啊是啊。”潘仁推梁乐,催她:“你快去拿换洗衣裳,我刚和阮卓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梁乐的目光在这两个人之间游移片刻,想了想道:“我手伤未好,还是不去了吧。”她这话说出口,在场的另外两人都知晓是在寻推辞。毕竟她这些日子分明还是会自己去浴堂沐浴的。
李轲收回落在她面上的视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扭头朝外?走。
“梁乐!你想什么呢,李轲肯定以为你还要与他置气,不想和他一起。”潘仁急道,语气甚至可以用恨铁不成钢来形容。
意识自己这样的反应确实有些生硬且不正常,加上?不愿错过这个与李轲和好的机会,梁乐咬咬牙,边进去拿衣裳,边对潘仁说道:“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乐乐: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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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销骨立,愧负知己。”化用自清·吴敬梓《儒林外史》:“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
坦诚相见:指两个人互相真诚的对待对方,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的告诉对方。(大家不要想太多!我为什么要解释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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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潘胖胖真的是神助攻哈哈哈哈。
终于快到大家喜闻乐见的地方了。
谢谢我是根正苗红的好青年的20瓶营养液,啵啵啵~这棵小树会茁壮成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