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人山人海。
男女老少都从家中出来,一览繁华的花灯盛景。
梁乐没在书院用晚膳,她留着肚子准备在灯市上找些小食尝尝。
李轲一手牵着她,担心她走丢,时不时还要注意周围人流,生怕撞到她了。
灯市并非遍布整个小镇,只有最热闹的那一块,挂满红色灯笼,引导着百姓们的方向。
梁乐拉着李轲就往那边走,这灯市倒是奇怪,竟还有两个打扮特别的女子站在路口处,边上是许多各式各样的面具。
她见到几个走过去的路人都被拦住,交谈几句,戴上了那面具才被允许进去。
这应当就是灯市的入口了吧?
正往里?走的时候,其中一位女子拦住了她与李轲。
那女子瞧着二十来岁,梳着妇人发髻,容貌秀美,眉眼弯弯,朝梁乐他们问道:“二位是头一回来我们白阳镇的灯市吧?”
她在镇上多年,从未见过这二人,只能是慕名而来看灯的游人了。
李轲带着梁乐微退一步,冷淡颔首,并不多言。梁乐倒是认真回答:“是呀,这位姐姐可是有话要说?”她看着那面具,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也得?戴上面具才能去看灯。
“妹妹模样可真俊。”女子掩唇一笑,“我们白阳镇的元宵灯市与别处不同,若是一人前来还好,可你们两人同行,那便得?一人一道。”
她指指身后的岔路口,示意二人需得?分开走。
梁乐被她那句“妹妹”吓到,赶紧解释道:“姐姐可是误会?了,在下是男子,正在白阳书院求学。”
女子伸手朝她脸上捏了一把:“还是女扮男装的俏书生,姐姐晓得?的。”
她说着朝梁乐挤眉弄眼,又看了看身边的李轲,那暧昧的眼神,显然以为他们是相约出来看灯的有情人。
梁乐简直觉得?自己有口说不清,李轲不会?听了这女子的话起了怀疑吧?
她扭头看向身边少年,正想和他说“这位姐姐只是开个玩笑”,就见李轲眸子冰冷,落在了那女子方才捏过她脸的手上。
毕竟对方是女子,李轲不能直接动手,只是冷了神色,看向那女子:“这位夫人,男女授受不亲,还请自重。”
说完他伸手在梁乐颊边擦了擦,仿佛是要将方才那女子留下?的温度拭去。他放轻力道,倒也不痛,只是梁乐有些?羞赧,拉住他的手不许他再碰下去。
那女子被李轲的目光看得?后脊发寒,只觉得?方才碰过梁乐脸颊的那只手都僵硬起来。李轲说得实在是太过义正词严,她忍不住又打量了梁乐几眼,目露疑惑,这难道真不是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趁他们都沉默的时候,梁乐赶紧插话道:“不知我们该如何进这灯市?”
另一位始终站在一旁没有说过话的女子站了出来,她手中拿了两个面具:“二位戴上这面具,各选一路走进去便是。”
梁乐接过面具,问道:“那我们就要分开?”
“二位走至尽头,有一道木桥,到了那儿,自然能碰上彼此。”女子答道,“但在二位找到彼此之前,切莫将面具摘下?。唯有二人同行之?时才能取下面具。”
“这又是为何?”梁乐觉得?这白阳镇的灯市规矩还挺多,但听着倒也有些?意思。
调戏了梁乐的那女子接过话道:“像你们这种二人同行的,若是能在这许多面具中找出彼此,今年就会?得?到祝福噢!”
梁乐笑了笑:“即便你们的面具都是一般模样,我们的衣服也能辨认呀!”
尤其她今日与李轲的衣裳如此相仿,便是百人之?中也不算难认吧?
女子不再多说:“二位公子到了便知晓了。”
说道“公子”时,她加重了语调,又朝梁乐使了使眼色。
她还是怀疑自己是女扮男装。
梁乐无奈地想到。
难道是自己今日的衣衫太女气了些??否则为何能被一位陌生女子一眼看出?
好在李轲没信她,只当这人是想占自己便宜。
不过能被对方一眼看出,实在不能怪梁乐的打扮不对。那女子年年灯会守在此处发放面具,不知见过多少女扮男装与情郎出来赏灯的姑娘,一双眼尖得?很。
何况她与李轲两名男子来赏灯本就奇怪,这女子自然先入为主以为她是女扮男装,没想到是歪打正着了。
梁乐怕这女子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她还没做好掉马的准备。
她拿起一个面具,轻轻覆在李轲脸上,再绕到他身后为他系紧后面的带子:“李轲哥哥,你低下来些。”
少年顺从地矮了矮身子,让她更轻易动作。
为李轲戴好面具,梁乐将另一枚塞到他手里?,主动转过身:“帮我也戴一下?。”
少年的动作轻柔,注视着对方的眼神满是柔情,指间的系带穿过柔软的黑发,似是担心不小心扯痛对方,他细致地避开纠缠的发丝,系好丝带。
旁边看着他的那女子面露惊讶之色,她甚至怀疑方才冷冷扫过自己的是不是这人了,这可真是判若两人啊!
她可没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两人定然互有情意。
梁乐不知晓女子脑中的想法。天色已经暗下?来,她还想多逛会?灯市,可不能继续在路口耽误时间了。
声音隔着面具传出来,她问道:“李轲哥哥,你想走哪边?”
这岔路口分左右两条,再向前看都是灯火通明,看不出什么区别。
脸上戴了面具,有了遮碍,李轲却觉得?他心中的桎梏消去,仿佛此时此刻,不论做什么都能凭心而为,不必去管其他纷扰。
他的声音穿过面具,染上些?许磁性:“依你。”
梁乐听到耳中,也不知为何,觉得?双颊发热,若非面具遮着,怕是已经红了。她亦是不知如何选择,就要随便进一条的时候,听到那女子劝到:“这位俏书生就走右边吧。这边路宽敞些?,不易绊着。”
“啊?”左边的路难道很不好走,梁乐有些?困惑,“那李轲哥哥你走——”右边的吧。
少年知晓她要说什么,直接道:“我去左边。”
说完便进了左侧的那条道路,不给她重新选择的机会。
梁乐见他已经过去,想喊住他也来不及了。
那女子见李轲离开,又拉起梁乐的右手,把后者吓得?一惊,不懂是要做什么。
接着一根藕色丝带缠上了她的手腕。
丝带在她腕间绕了数圈,又被那女子轻轻系上一个美丽的结。系结的动作极快,看起来十分熟练,梁乐甚至尚未看清,手便被对方放开。
女子语调暧昧,李轲已不在此处,她复又大胆起来:“妹妹可得戴好这带子,若是丢了,怕是那公子找不见你呢!”
“这位姐姐,我都说啦,我不是女子。”梁乐努力解释,但意识到毫无成效之?后,她决定赶紧离开,踏进了右边的那条路。
离开路口,那女子的事不再被她放在心上,总归是今后也不一定会?再见的人,何须挂心。
而且,这条路是李轲让给她的。
他怎么这么好。
好走的路都要让给我走。
路上吃的那块糕点可真甜,上头抹的糖霜的味道好像现在还留在嘴里。
甜得?让她忍不住勾起唇角。
正如那女子所言,右边这条路果然十分宽敞,先前那种摩肩接踵的状况都少了许多。
只是……
梁乐左顾右盼,为何身边走着的都是着裙装的姑娘家?
偶有几个男装打扮的人,她们身形的曲线起伏实在明显,一眼便能看出男装下?的女子身份。
她低头看看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己,她这才是认真在扮男装嘛!
怀揣着十分不服气的心理?,她一路连灯都没仔细瞧,净对比与其他人的打扮去了。
这么暗自琢磨了一路,竟然就走到了尽头。
这路走完,面前是一道桥。
桥宽有八尺左右,能容纳四五人同时通行,但此时上方的人却并非想靠它过河,密密麻麻的人站在上面,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梁乐好奇地走了过去。
这桥竟被珠帘轻纱从正中分为左右两边。
她们这头只能走到桥的右侧,而对面那头走上来就是她们的左侧。
这道帘子高?约七尺,将左右完全分开来,两侧都互相看不见另一边的情况。帘子上缀满珠子,走近便能听到清脆的碰撞声,悦耳动听。
“这位姑娘,这是做什么?”她向身边一位女子请教。
那姑娘亦是戴着相同的面具,把梁乐当作初来这灯市的游人。她指着右边桥上的人:“你瞧,我们等会?走上去,将右手穿过珠帘,搭载=在那细杆上便是。”
她看了眼梁乐右手手腕上的藕色丝带:“你是有伴来的呀?那就更简单啦,等会?你伸手,等你的同伴来找你就好。”
梁乐注意到她的目光,顺着看过去,这丝带有何寓意?
这姑娘手腕倒是干干净净,什么装饰也没有。她接着问道:“敢问这丝带?”
那姑娘边带着她往桥上走去,边说道:“独自前来的人没有带子,唯有二人同行的人才有。他们要找自己的同伴的,便会认真比较腕上系了丝带的人;若也是独自前来,则会?选择没有丝带的人。”
见梁乐并不答话,她多解释了几句:“等他们从穿过珠帘的手找到你,就会取下?你腕上的丝带。那时你就扯着丝带将对面人的手拉过来,若是你的同伴,你便卷上珠帘,跟他走就好。但若并非你的同伴,你便将带子取回,重新系上。
“至于我这样独行的,倒没那么多规矩。将那人手拉来看一眼,看中了就卷帘,没看中就撒开便是。”
所以说,李轲要从摆满了一道桥的手中找到自己?
自己也得?靠他的手辨认他?
难怪她说靠衣服找人的时候,路口那女子说到时便知晓。
这衣裳果然没什么作用啊!
“要是没找对怎么办啊?”她不由得有些?担忧。
“若是男子找错了,你取回带子便是。”那姑娘漫不经心地答道,想来找错的事也不在少数,“只是对你们腕上有丝带的,他们只能解开一回丝带,若是找错了,便没有再找的机会了。”
走到桥边,她似是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若是找错你的人,你亦觉得?不差,跟他走也无碍。”
她说着,选了一处空下来的位置,站过去,等待那位有缘人去了。
直到将右手袖子挽起,将手腕穿过珠帘搭到那半人高的细杆上时,梁乐仍有些?紧张。
他能不能找到自己啊?
要是找错了可怎么办?
万一他找到了,自己却没认出他的手,那又该如何是好?
·
两侧灯火通明,高?挂的花灯各式各样,美不胜收。
可梁乐此刻却无心欣赏,她的双眸直直落在自己被帘子盖住的手上。
天气微微转暖,但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凉。好在只是露一只手腕,不会?有多冷,否则这镇子上的人可不得?全都染遍风寒。
但她指尖已被吹得泛冰,虽然被珠帘挡着,她看不到,但估摸已经是白得吓人了。
李轲怎么还没找到她啊?
难道是她选了一个靠近桥边的位置,李轲还没走到这里??
她有些?着急,甚至隐隐有了几分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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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的李轲同样焦急。
本以为到了路的尽头就能见到梁乐,可竟然还有一道帘子。
他比梁乐走得快许多,即便是打听了这桥的用处,也并未耽误多少时间。是以他走过第一遍桥的时候,根本没有找到梁乐。
耐下?性子,他想到梁乐许是走路慢了些?,只好重新再找一回。
面前是半遮半掩的珠帘,数只纤纤素手穿过琉璃珠搭在细杆上。乍然望去,腕上的藕色丝带随风飞舞,仿佛在招呼着,邀请着。
但李轲此时没有闲心欣赏,他眸光冷凝,扫过一排皓腕。
她腕上有丝带么?
在他们分别之时,还未戴上。她那般粗心,便是真得?了根丝带怕是也不知道是何作用。
这么想着,他复又仔细每一只手腕,并不以上头的丝带与否分辨。
行人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不少人已经扯下姑娘手上的丝带,珠帘亦是随之卷起。
他的阿乐会?在哪儿?
是否会有人抢先一步取下了她腕间的系带?
若是有人在这儿直接牵起她的手……
只是蹦出这个念头,他就感觉心间有止不住的戾气溢出。
两侧的火光耀眼,他狠狠将双眸合上。再次睁开之?时已是一片清明。
她在等着自己。
那些手,有纤有侬,肤色亦是俱不相似。
但没有他的阿乐。
不少男子被混乱的景色迷住,即便知晓这并非他们同行之?人,似是也要控制不住手地朝那丝带伸去。
帘后究竟是谁,手的主人是谁,仿佛一时之间也并非那般重要。
选择自己最喜欢的便是了。
一阵柔风吹过,腕上垂下?的丝带被吹高,似是送到了李轲的手边。
他侧身避开,垂眸望去,那只手指如削葱根,甲盖圆润,瞧着便是位曼丽女子的手。
只看了一眼,他挪开视线,不是她。
目光随着他的侧身落到了另一只手上。
搭着手腕的细杆被珠帘掩住,这手五指纤纤,仿若悬在风中,苍白透明,手背上的青色血管似是都能看见,风一吹,仿是要随之晃动。
那丝带松松散散系在她的腕上,藕色的带身衬得她肤色更白,泛着柔和?的光,软软地摆在他的面前。
系带垂落,不像旁的那般向他飘来,只是安静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少年的指尖触到垂下?的丝带,轻轻一扯,本就松散的系带向周围弹开,复又落在那只手背上。
隔着珠帘,一声惊呼响起,似是对方并没注意到这系带被人解开,手忙脚乱地想要握住丝带的另一侧,却始终没够到。
梁乐等了半天,手都被风吹得发僵,而且那带子似是没被系好,已经有些?松垮,被扯下的那一瞬间没有多少感觉。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人解开她的丝带,再想按照之前听说的规矩拉住带子将对方的手扯进来已是来不及了。
就在她暗自焦急的时候,丝带的另一端被塞进了她的手中。她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握紧丝带,正要将对方拉过来,一阵力道阻止了她的动作。
她感到丝带在手中渐渐被收紧,但却没有拉扯自己的力度。
一条藕色的线穿过两人的手,带身被少年绕过虎口,缠绕几圈,使他与对面的距离逐渐缩短,直到两只手触碰到一处。
梁乐没料到对方直接就将手摸上来了。
方才那姑娘不是这么说的呀!
她有些?慌乱,可对方得寸进尺,五指挤进她的指缝中。
隔着薄薄的几层丝带,他们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粗略看去,那丝带仿佛将两只手缠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
那只手握住自己的那一瞬间,梁乐忽地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是他。
甚至不需要将他的手带回珠帘背后,不需要看一眼,她就知道,这是李轲。
好奇怪啊,分明没有看见,没有声音,只是隔着珠帘,隔着掌心间的丝带,仅仅凭着相贴手心的几分温热,她就能断定——就是他。
清脆的珠身相互碰撞,声音清脆,在他们耳边响起。
她的右手用力回扣住对方的手,左手将珠帘卷上。一个抬头,她看到了戴着相同面具的人。
她的笑容被面具挡住,但李轲从那双没有遮掩的眸中看见了溢出的笑意。
左手伸起,他将对方脸上的面具取下。
她的身后是漫天灯火,桥下的水面亦是被映得?波光粼粼,明亮如昼。
花灯与湖面相交,目不暇接,是难得的美景。可唯一攫取他的目光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寻了许久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他的面前,难以言喻的情感从心底升起,被她眸中闪着的星光点燃,倏地炸开,令他一瞬间头晕目眩,情难自控。
不只是他的目光,就连他的人、他的心,都被这个人统统掠去。找不见她时的那种仿佛心都缺了一块的慌张被抚平,此时才真的有了如释重负之?感,一切都变得完整起来。
梁乐就这么被他揽至怀中,撞上少年的胸膛。
耳边只剩下他的心跳声,那些纷乱的脚步声、言语声、呼喊声,都再也与他们无关。
许是才过了几息,又或是已经许久,梁乐伸手将他脑后的绳扣解开,接住落下的面具,笑意盈盈:“走吧,还没看灯呢!”
她仗着灵巧,直接从细杆上翻了过去,与李轲站至一侧。
至于那两只紧扣的手,无人在意,无人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没找到的时候,梁乐:好难好难好难!
牵手手之后,梁乐:是他是他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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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出自唐杜牧《赠别·其一》。原诗是赠别歌妓,意思是十里扬州城无人比得上你。
文中没用这句,只在内容提要化用了一下,不过还是觉得这句诗蛮浪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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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也是准备写两章内容,但是我觉得必须放一起发吃糖也要吃完整的!
谢谢订阅的宝贝们!爱你们~